“哦?这水债,倒还有点意思,”易明堂点头,问,“那你打算怎么还?”
“还一世。”蛇仔明低下头,抛开羞愧,如同跟自己交代似的哑声道,“我要娶她,娶她,可我手指缝向来松得很,留不下几个钱,所以想先支点现大洋。”
他不说我想娶,而说我要娶,一字之差,却隔了千山万水。
易先生正拿剪刀剪烛光,一听这话莫名地手一抖,险些把神台上的蜡烛剪灭了。
3
蛇仔明欠了水债,他想,这件事目前看来好似水是因,债是果,可世事无常,兜兜转转,焉知哪一日不会轮转回溯,果变成因,因又变成果,因因果果,纠缠成一块,他终归要与那个女人分不开。
女人姓宋,名叫宋金桂,她是怀仁巷的老街坊桂花宋家的大女儿。
说起宋金桂,怀仁巷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说老宋一家星斗小民,大概积了几世好运才攒出来那样一个标致的美人生在自家。她小时候曾有一年过年,省城资历最老的道观五仙观抬神像游街,观里的道长亲自上门来请小金桂去扮仙童。可惜小金桂八字太轻,还没能挨近神像沾点仙气,自己莫名其妙先大病一场,最后病好了,人的精气神先去了一大截,长大后更是畏畏缩缩,常年地耷拉着肩不敢抬头看人。怀仁巷里的女孩儿若长了一张有姿色的脸,那就好比老天爷额外赏她一碗饭,省城四通八达,古早的新潮的,正经的不正经的,多的是需要这些出身贫寒的漂亮女孩的地方。若别的女子有宋金桂这样的姿色,早趾高气昂为自己谋出路去了,然而宋金桂顶着一张精致的脸,却仿佛带了一幅无形的枷锁,看人也不是看,说话也不是说,眼神带着怯意,声音好似蚊子哼哼,遇上哪个不怀好意的醉汉流氓当街调戏,她十岁多点的弟弟敢舞起棍棒拼命,她却只晓得躲在小孩子背后哭。
蛇仔明对她,原本是看不上的。
说看不上也不确切,更多的是一种没来由的怒意,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怀仁巷里长大的,从小样样都要争要抢,连八卦井边洗衣裳都要早早去占有利位置,这样的环境怎好意思养成怯弱无能呢?被人当街调戏,怎好不当面打回去骂回去,却躲在小孩子背后哭呢?
他冷冷地想,宋金桂长那样一张脸,没托生在西关大屋东山别墅里,反倒生在怀仁巷,这就是一重错,再没有与美貌相匹配的泼辣凶悍,这就是错上加错。
宋金桂被小流氓调戏时蛇仔明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认得那个调戏人的小流氓,可他既不凑上去跟着欺负人占便宜,也不英雄救美没事找事,就这么冷眼旁观。
与我何干呢?他想,宋金桂哭也罢笑也罢,与我何干呢?
仅有的一次,他也欺负过宋金桂,尽管欺负得莫名其妙,毫无必要。
那是去年端午,荔湾涌里赛龙舟。
那一天人声鼎沸,人潮从仁威庙一直挤满荔枝涌两边。西关一带无数深闺浅闺的女子们都走出了闺房,挤到一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夏日将至,日头已略有些毒辣,薄薄的夏衫裹着年轻新鲜的□□,脂粉香混着汗味令人心醉神迷。那一日的蛇仔明戴着盲公镜,梳着油光小分头,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白府绸短褂,兴高采烈不啻于过节。他东张西望,目不暇接,这边刚嗤笑完女子脸上□□涂得厚过城墙,脖子一截却偏生粗黑塞木炭,那边又被从妓船上岸的老举(□□)胸前紧绷的两团黏住了视线。
就在这样人挤人挤死人的环境中,他一转身,冷不防就看到了宋金桂。
哪怕夹在一堆大姑娘小媳妇之中,宋金桂也如出水芙蓉显眼得很。她斯斯文文娇娇怯怯,半点不似怀仁巷小门小户出身,倒像西关哪座大屋里头藏头掖尾的娇小姐,置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里头,就仿佛珍珠掉入瓦砾中,稍微拭去灰尘,它自带的温润珠光犹自熠熠生辉。
她看起来也是很想挤到前头去看赛龙舟的,可不敢挤人,也不好意思叫人家让让,站在人堆里倒是被越挤越退,急得脸都红了,因为脸红,越发显得艳若桃李。
蛇仔明一见之下,如有一把火慢腾腾地烧,烧得他心头火热。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头火热,只好全部归咎于看宋金桂不顺眼。他盯着宋金桂恨恨地想,这个没胆鬼,窝囊废,这样人多的日子躲家里多好,学人家出来逛什么?这也是她能逛的地方?不占她点便宜给她点教训,简直都要愧对这一派初夏胜景天上人间。
他脑门一热,想也不想就决定给宋金桂一个教训。于是悄悄地踱过去,挤到宋金桂背后,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冲她穿着新竹布长裤的大腿摸了过去,摸完了不算,还狠狠地掐了一把。
宋金桂当场就尖叫起来,惊慌失措,如兔子一般拼命攒动。蛇仔明功成身退,早溜了开去,躲得远远地哈哈哈笑弯了腰,笑完了,感觉拇指和食指似乎还残余金桂大腿肌肉的温润细滑,捻捻指头似有回味。
他赶紧呸一声,摇头嫌弃这手感也未见得比二四寨的老举们好多少嘛。
老举们的手感如何?是否真比宋金桂好?这是无解的问题。因为蛇仔明压根就没去过二四寨,更加没钱找老举屈房(开房)。花船妓寨规矩多上天,太子进太监出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公子哥儿们很多时候被哄着骗着激着千金散尽都未必能与红姑一度春宵一亲芳泽,蛇仔明这样的小角色,踏进烟花之地就别想囫囵个出来。
他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对老举们的全部知识都来自堂口弟兄们口耳相传,实际上弟兄们也没钱嫖红姑,他们找的是二四寨低等的妓子,然而香艳的事总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蛇仔明听多了便仿佛成了他的经历,这经历又叠加上他漫无边际的想象加工,远比旁人真实的嫖妓经历要更为美妙温柔。
奇怪的是摸了宋金桂一把后,那些听来的,想象来的美妙温柔好似都没了作用,哪怕他幻想到在自己未来成为有威有势的大人物,二四寨的风光、东堤陈塘的头牌、脂粉香艳、殷勤款款全然无用,宋金桂的大腿,那隔着薄裤的微妙滑腻彻底将他绊住。
蛇仔明晓得自己不对劲,他对这样的自己唾弃得紧,从此便更加少回怀仁巷。
他少回,宋金桂也躲在浅闺甚少出门,两人看起来没什么机会再打照面,没成想人生际遇的操蛋程度总是超过想象,再次见面,两人却跟一碗水结下姻缘。
一碗救命的井水。
4
救命井水这件事,发生在龙舟事件后一个多月。
五月初梅雨一过,太阳一出,省城里到处皆水汽氤氲。湿到什么程度呢?墙壁也在渗出水珠,一粒粒饱满晶莹,仿佛墙体悄无声息活着,大太阳一烤,汗也出来了,泪也下来了,墙体变成多愁善感的妇人,又隐忍寡言的,喜也好怒也罢,都只余下流泪流汗两样事来见分晓。
怀仁巷里两旁骑楼接挂满细竹竿,那上头晒的衣裳手一摸,仍然一阵沤入织物内里的润湿感。家家烧饭要用的柴火大多沤了湿气,主妇们只得重新劈开,劈成小木片,还得晒上一会才好烧。灶里的火犹豫不决的,有时候烧是烧起来了,头顶上却浓烟滚滚,白烟能顷刻囤满各家的楼梯间、小厨房,又从厨房顶用瓦片错落砌成的小天窗涌出去,涌到巷子里。
整条怀仁巷仙气缥缈,朦胧绰约。
因为烟太浓,又是大中午,各家各户忙做饭的忙做饭,不忙做饭的等吃饭,怀仁巷路面上一个人都没,连往日里街头巷尾奔来跑去的细佬哥们也不见一个。
蛇仔明就是在这个时候,顶着半身半脸的血,如野鬼一样穿雾而来,途经之处空无一人。
他蹒跚着走向巷子深处的老水井。
那口井有来历,井边有碑,碑上刻着清道光年间字样,井栏由八块青石板厚墩墩地围成八卦形,与四下散落的骑楼隐隐相对。大白天人趴在井边往下一瞧,绿幽幽的青苔以下,八卦形的水面亮堂堂半边是亮,黑溲溲半边是暗,明暗相间,阴阳调和。
照理说水井旁常年有人,有时月上中天万籁俱寂还能撞上一两个来担水的,可今日就是这么怪,鬼影都不见一只。蛇仔明脚一软瘫坐到石阶旁,他嗓子干渴得像有谁往里头放了一把火,烧过之地寸草不生。渴到极致了,脑子里回想起小时候大口大口灌入井水的痛快来。
井水醇厚而有质感,宛如浆液,入口滑,回味又甘甜。它不仅能解渴,还能顶饿,这可是蛇仔明的亲身体验。
八岁那年他亲娘蹬腿归了西,后妈一进门他便没过过安生日子。后妈人也不是顶恶毒,只是与世上大多数穷人屋里头的后妈那样,计较心一起,便觉得给前人子多吃一口饭自家便要亏了三年的空。她将吃的看得比天大,平日里米缸盖盖还要上锁,煮饭时能精确到数米下锅。她既看重粮食,自然便看不顺眼白吃粮食的蛇仔明,三天两头为鸡毛蒜皮的事不给他饭吃。饿得狠了,蛇仔明便常冲到这口井旁打上一桶,咕噜咕噜把肚子灌圆,再当头一浇打个激灵,力气又回来了,居然又能捱多几个时辰。
可长大后他浑然忘了井水有多甜,扮阔佬的时候府绸衫穿着,盲公镜戴着,谁还喝井水?
他自觉已是有身份的人,比不上洋行出来的那些西装革履玳瑁眼镜的文明人,至少不该与苦力混成一堆。哪成想他的身份如此脆弱,轮不到帮派拼斗,仇家暗算,只需一个乡下佬抡起板凳,啪的一下便能轻易砸破。
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乡巴佬,年初才自惠东乡下穷地方来省城,浑身带着穷和土。他支起个档口卖鱼肠粥。粥做得漂亮,人却一点规矩不懂,不晓得拿点钱出来孝敬罩这条街的大佬们。蛇仔明管着这条街,自然要分点精力好心去教他规矩。这事如果换别人早就悄无声息塞过来一把铜细,蛇仔明接了,再喝他两碗粥,说几句场面话,双方的面子便全了,正所谓好头好尾,有来有往,你孝敬点铜细,我允你在这做活,天长日久下来,规矩之外也有人情,多好。
可乡下佬偏不愿懂规矩。他非但领会不到蛇仔明教导的美意,还在蛇仔明伸手拿钱时闷声不响地一板凳就抡了过来。
蛇仔明措手不及,当场头破血流。
见了血原也不算什么,可见血的时候不对。当时正值午市,周围往来全是吆喝买卖的小商小贩,当着这些人的面被一个乡下佬开了瓢,蛇仔明往后还怎么有脸去那一带教人懂规矩?
所以他只能拼了。
蛇仔明顶着半脸血冲上去抱住乡下佬的腰就将他摔到地上,骑到他腰上左右开弓照脸胖揍。同去的另两名“弟兄”这才醒了似的上前帮忙,三个打架经验丰富的小混混将鱼肠粥摊砸了个稀巴烂。蛇仔明打得兴起,手里头不知道被人塞进去一把切猪肉的尖刀,他看也不看举起刀就要朝乡下佬眼睛上扎下去。
那一瞬间忽而变得无比漫长。
刀尖离乡巴佬瞳孔一寸有余时,乡下佬的眼睁大,瞳孔紧缩,他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居然仍有淳朴的懵懂与茫然。
感官都被无限扩大,彼此粗重的喘息、心跳、连混着血的汗水滴落声几乎要听得分明。蛇仔明发现,原来透过乡下佬眼中那层懵懂茫然,他能看清自己。
他看到自己面目狰狞,半面血糊,犹如夺命恶鬼。
蛇仔明一愣,乡下佬终于后知后觉怕了起来,张开嘴嗬嗬怪叫,吵得要死。
蛇仔明突然就兴味索然了。他丢开刀起身,一抹脸一手血,甩了甩手,看了看地上仍旧吓瘫了的乡下佬,又环顾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没滋没味地吼:“看什么看,再看能吃多碗饭啊?“
对押着乡下佬嚷嚷做掉他算数的两个弟兄不耐烦地交代:“一个仙没收倒要免费做掉他?坏规矩还蚀本,我不做,要做你们做。”
“也是,蚀本呢。”弟兄有些懵,顺着他的话讲,又问,“那你流血要不要紧?”
“晦气,死不了。”
他转身,一个人死撑着走回了怀仁巷。
5
血流了半身,干渴欲死,周遭没人,蛇仔明只得自己去摸井绳。
木桶丢下去砰的一声撞开了水面又浮上来,再一拽绳子,半桶井水便得了。蛇仔明拼了吃奶的力气将水桶拽上来,就快摸到井水了,哪知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倒在井栏边,木桶带着井绳哧溜溜往下掉,发出噗通一声响。
这声响像一个中止符,像大佬要他们这些小弟“做事”前啪嗒一下点燃的打火机声。这种声音不拘形式却富有内涵,它预示着在此之后,有什么东西已落空。
蛇仔明莫名开了窍,忽然就懂了。
这一声落空之音,就好比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他越想要什么,越够出手就碰什么,那个什么就一定要落空。
可他明明要的不多啊,他就是他娘的想喝一口井水,为什么连这个都成奢望了呢?他欲哭无泪地想,这井水是嵌入灵魂记忆的液体,清凉而甘甜,像乳汁,像琼浆,它带着甜和痛,带着遗憾和无奈,它的全部存在,就是为了要离你一步之遥的地方,让你体会什么叫咫尺天涯,触手难及。
这简直就像他蛇仔明的人生写照。
他原本是有机会上学堂的,就在圣心大教堂的学校,伺候老神父,管帮小孤儿吃喝,抄书做弥撒祷告,他都做得来做得好,可后妈就是看不得他能读书识字,一句别人家的崽八九岁都能印纸银赚钱了,他那个烂赌鬼爹便亲自去到教堂,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按回怀仁巷的泥潭里。
他原本也有机会做个体面人。省城多番客,他少年时在六国饭店跑腿帮客人买东西,伺候得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很高兴。有回遇上个南洋番客,家有橡胶园的,喜欢他聪明伶俐、模样讨喜,便问要不要随他去南洋学做生意。事是好事,可好事到了烂赌鬼爹那全成了烂事,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头,食指与拇指一对捻,就管对方要两百块大洋,南洋客完全是一番好心,临时起意,断不会为个街面上的孩子花这么多钱,这事便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