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好几回,他险些就做了别人的义子、徒弟、学徒、长随,可事到临头总会莫名其妙地变成白忙一场,初时他恨烂赌鬼爹,恨刻薄无情的后娘,可渐渐地,他开始感到冥冥中有看不见的一只巨灵之掌,每回他想爬出深渊,那只巨灵之掌就会又把他推回去,一跌跌到深渊底部,周而复始,回回不落。
他终于懂得了一句话,人强不过命,于是他认了命,在日复日街面混时光中从方耀明变成了蛇仔明,他想,怀仁巷大概有厉害的先人布下八卦阵,他总之是无法逃离,大概死都要死在这摊烂泥里。
他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唯独没想过他会渴死,而且是渴死在一口水井旁。
这种死法不知道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许多,人死后才是一堆烂事的开始,比如,谁来给他收尸?
烂赌鬼爹是不指望了,后娘跟他之间早就是有你没我,一出无解的死局。底下的弟妹还小,一个个鹌鹑似的战战兢兢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死了个不怎么风光的大哥对他们来说,至多损失一个偶尔给他们买汽水喝的冤大头而已。
蛇仔明想起自己在帮会那存了二十二块现大洋,帮会里存钱凭的是信用和义气,信用和义气往往也是死无对证的,账房先生只要起了贪恋,谁也拿他没办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了他。
他并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悄无声息地死。
他想起亲娘,后来生病卧床不起,请不起大夫,胡乱请江湖郎中开着些草药吊命,她时睡时醒,整晚整晚地从嗓子眼里发出各种古怪又难听的气声,就像风吹过墙洞,像老鼠被药死前的悲鸣,可真到她要死那天却是一点声不响的,蛇仔明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只是转个身出房门去倒药,回来亲娘便已经脸色死青,彻底没了呼吸。
那是他第一回看到死人,死人真不好看啊,皮囊就像一具废弃的,白送乞丐也不穿的破衣烂衫,哪怕死的是自己亲娘,他也是看了一眼后不想再看第二眼。
如今这倒霉事终于也轮到他了,蛇仔明闭上眼,他混沌而迷糊,到这一刻那些甜的也不甜了,痛的也不痛了,四下白茫茫,他像踩着棉花一样的白云朵,徐徐飘起来了,风从哪边来便往哪边飘,飘哪算哪。
他听到圣心大教堂传来老神父带着孤儿们唱歌的声音,缥缈空灵,歌声分明是存在的,可想静心聆听却不可捉摸。他们唱的什么?感谢天父赐我吃的还是喝的?
然而天父他老人家分明是很忙的,他忙的都是山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大事,凡人那点生离死别、度日维艰,在他眼里不过鸡零狗碎,又算得了什么,又怎么会回应?
一帮傻佬。
6
就在他快昏过去时,一声木桶掉地沉闷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低低地惊呼。
蛇仔明原本以为自己听错,可睁开眼,勉强看清不远处一双绣花鞋,再往上瞧,是一张熟悉的清透芙蓉脸。
来的竟然是宋金桂。
蛇仔明心头震动,他艰难地避开,他不想让宋金桂见到自己这幅鬼样子,可他又心存期盼,想自己要温和点,和金桂说几句话,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
他矛盾得很,哪知一张嘴依旧是横行霸道:“怕什么,我能吃了你?过来点,叫你过来点听见没?”
宋金桂立即摇头。
蛇仔明愤愤不平:“我都伤成这样,还能怎么样你啊?你以为自己有多身金肉贵还是貌美赛过貂蝉?过来,我托付你件事,就是传句话,我等下要是死了,你背着人悄悄跟我大弟讲……”
“你,你要死了吗?”
宋金桂冷不防出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细弱,带着迟疑和不安,仿佛连张嘴说话都生怕得罪人。
可这声音真好听啊,软糯娇柔,仿佛钻到人心底,蛇仔明忽而便没那么烦她,他再看宋金桂,仿佛第一次发现她的美,看那眉目生得多好,戏台上浓墨重彩最美的旦角才能描出这样精巧眼角,勾勒出这样清粼的目光吧。
那双眼就像水,是让他渴而不得的水。
蛇仔明舔舔嘴唇,哑声道:“我是说我要是死了,眼下不是还没死吗。”
宋金桂惊慌起来:“你别这么说,我去喊人,我请大夫,你等着,我这就去。”
蛇仔明觉得好笑,于是裂开嘴笑了下:“请什么大夫?你给钱还是我给钱?我告诉你,我可是随时蹬脚就去的人,我不管的啊。”
金桂迟疑了,小声又老实说:“我,我只存了几块钱,怕是不够的。你呢,你就没有吗?”
蛇仔明听得心里莫名发软,他艰难地抬头,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温言道:“我是存了点,可钱要留给我弟妹,等我死了,你让我大弟去找我们堂口的易先生,你喊他叫多几个人同去,省得人家欺他小……”
“有钱你就先看大夫,还在流血呢你,啊啊,怎么流这么多,你真是要死了……”宋金桂急了起来,居然胆大包天想靠近他,手忙脚乱想碰他的伤口,却在他看过来时吓得缩回去。
“哭什么,”蛇仔明看着她红了的眼眶,“你又不认得我……”
宋金桂抽抽噎噎:“哪个不认得你,我们都做了十几年街坊,你不就是明仔吗,哪个不晓得你的大名……”
“原来,你认得我啊?”
宋金桂点了点头。
蛇仔明真心实意地高兴了起来,这一瞬间涌上来的强烈情绪让他原本发胀的脑袋更加晕了,仿佛之前二十来年不敢细细琢磨的那些酸甜苦辣咸全都回来,样样鲜明锐利,样样忽略不得。
他有心想说几句软话,可平日里耍横装怂油嘴滑舌样样话张嘴就来,到这节骨眼却什么也憋不出来,他懊恼地几乎想抽自己耳光,勉强把手举起来,宋金桂却吓得又退了三步,警惕问:“啊啊,你又活回来了?”
蛇仔明不想吓她了,想起来自己要喝水,忙道:“我渴,渴死了。”
宋金桂愣愣地看着他。
“打点水给我,行不行?”
蛇仔明这辈子大概头一回这么口气认真求人办事,他心跳砰然,期待中带着恐惧,万一宋金桂不肯呢?他是成天闲事不干混堂口,还暗地里掐过宋金桂的大腿,那一日虽然人声鼎沸乱哄哄的,万一宋金桂记仇呢?他甚至开始暗自祈祷,天父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让她给我打水吧,她给我打水,我便再不怨这世道不公,再不骂你坑蒙拐骗。
他紧张得要死,盯着宋金桂,只等她一有拒绝的意思,他就有一箩筐不要脸求人的话等着丢出来。
死都要死了,还要脸做什么?他不过想临死前喝口井水,喝宋金桂给他打的井水。
这个愿望如一团气充满了他整个躯壳,把他吹鼓起来,吹涨起来,涨到要撕裂胸膛,汹涌澎湃地冲向宋金桂那边去。他在如此强大的愿望面前无能为力,完全忘记他那些做混混跟着帮会大佬做事的时光,完全忘记了他那些被后娘三天两头饿肚子的时光,他仿佛回到童年,那会亲娘尚在,烂赌鬼的爹也还没变成后面那个窝囊废,他是头生子很得过一段时间的宠爱。当时他不叫蛇仔明,他也有正儿八经的大名,母亲领着他跟着信众们一起去圣心大教堂,神父亲自给他撒了圣水,分给他一块面包,神父问他可有名字,母亲看着照得满屋亮堂堂的蜡烛说当然有,我个仔有名有姓的,他姓方,叫方耀明。
蛇仔明湿了眼眶,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软弱,太难看了蛇仔明,他哽噎着对自己说,太难看了。
身边一声闷响,水溢到他身上。透过泪眼,蛇仔明看到宋金桂吃力把装了水的木桶挪近他,水一如想象中泛着丝绸的质感,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一如记忆中那般清凉。
宋金桂为难地说,“我不够力只能打半桶,可你怎么喝呢,这又没水瓢……”
蛇仔明又摇头,他擦擦泪,挣扎着扑到水桶边,刚把嘴贴近水面喝了一口,一阵失力突如其来,他整个人砰地一下栽倒在水桶上。
水花四溅,宋金桂又一次尖叫跳起。
昏过去之前,蛇仔明觉得这一口井水分外甘甜,甘甜到仿佛将生气重新注入他漏洞百出的躯体,游走四肢百骸,从此弃旧从新;仿佛从来吝啬,不肯给过他一次好脸的天父突然间仁慈了起来,将从头来过的机遇通过这口井水灌入他的喉咙,令他受宠若惊,继而心神不安。
后来他才知道,是宋金桂叫了人抬他回了家。
接下来,他的命仿佛拐了个弯,从此开始直奔主题。烂赌鬼爹那一日手气好咸鱼翻身,居然赢了些钱回家,见着他满身血良心发现,肯给他花钱请大夫。他后妈铁公鸡拔毛万般不愿,可他堂口的兄弟们听说这事过来往家门口一堵,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反对二字。平日里狗也嫌的弟妹大概被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吓坏,忽而意识到没了这个大哥,后妈打他们只会越发没了顾忌,于是都乖巧了起来,伺候他比伺候他们爹还尽心。
蛇仔明活过来后想,欠这一捧水终究要还。
他只是没想到,要还得那样彻底。
7
一转眼,已到来年三月。
三月遇上暖春,树木都憋着劲打花苞,肥圆翠绿中吐着点点白蕊的是栀子,紫红重锦蔟蔟压枝的是九重葛,山茶、茉莉、杜鹃、草兰皆不落其后,就连素馨花,没来得及长叶子,倒先颤巍巍于枝头伸出了花苞。
意料之外又正中下怀的,却是桂花。
连天雨幕中,再没有比桂花香更适合浸透雨水,沁人心脾。
蛇仔明嗅着桂花香就想起了宋金桂,他自养好伤后便再没见过人家,于情于理,都该至少提溜四样点心、一封利是上门道谢。若他会来事,顶好是顺势订头烧乳猪点香添对金镯,把宋金桂认作义妹,那这事才叫办得周全妥帖,保管叫怀仁巷的老街坊邻居提起来,都要竖起拇指夸他一句知恩图报真仁义。
然而成日里在街面上教人晓规矩的蛇仔明,这回却自己先没了规矩。
他初初以为是自己舍不得把亲娘留下来的那只细金镯子送出去,可等有一天,他稀里糊涂进了十八甫的金铺,出来时已经把镯子换成金灿灿的鸡心链,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事原来已离题万里,再不是舍不舍得的事了。
说舍不得确实有,只是他发现,原来自己舍不得的不是镯子这个物件,而是舍不得跟宋金桂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义结金兰的兄妹。
可不成兄妹,他跟她还能成什么呢?
答案如鲠在喉,鲠得他整夜睡不着觉,然而偏不能说,说出来就是笑话,他头无三片瓦,身无两件衫的人,街头混饭吃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斧头别后腰,有今日没明朝。他身无长物,连个傍生的手艺都没有,讲句不好听的,就他这样的,还不如那个惠东来的卖鱼肠粥的乡下佬呢。
他怎么能去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呢?
蛇仔明从来不知道原来怀揣一个说不出口的梦竟然是这样的,好比有把看不见的锤子,一下一下地打,一寸一寸把他砸进土里去。
砸得他头昏眼花,砸得他不得翻身。
他想的什么,终究就得忘了什么。忘不了也得忘,那口井,那头上三尺的神明,那死去的娘亲都看着他呢,救命之恩,重得他耍不了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