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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1 / 3)

###第三章

我细心地听,

可是你们不说出心底话。

没有人为自己的恶行忏悔;

没有人自省:我究竟犯了甚麽错

每一个人都一意孤行,好像战马朝着战场奔驰。

——《耶米利书》8:6

1

杀三个人,还一份恩,连和顺帮老大也没想过,当初为留人临急临忙想出来的说辞,易明堂真个会把它当件正经事看待。

于是老大冷了的心又热了回去,他自觉摸到了易明堂的痒痒肉,满觉着加把劲用力往下掐,再是一张死人脸也能叫他掐出个笑来。

老大虽然胖,但胖得自有规格,讲逞凶斗狠这套他未必行,然讲在一个不算太平的世道做个一帮之主,他却算颇有心得。

以前帮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结盟拜会做龙头那个人最要紧是讲义气,站中和堂上开嗓唱赞,一句“世人结交重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底下的弟兄们个个心领神会,齐齐答一句”吾辈结交凭义气,义气深共死生“,那声音震耳聩聋,响彻云霄,确实很容易便使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

然而早年那帮热血沸腾的人大多坟头长草,大清朝没了,各省各为其主,乱哄哄的世道里,就连省府里的督军宝座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样一个时局,做人老大的难道再搞旧时洪门揭竿起义,光复汉室那套,带着整帮弟兄们去死?

不想死就得找生路,找生路就不能拘泥做事是分花船赌坊还是分烟馆妓寨,然而顶要紧的,还是得找有能做事的人,搞清楚各人所求在那,好好将他们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比如贺爷那俩父子,一个重规矩,一个好虚名,老大从来都挠准了这两人的痒痒肉,十几年如一日把他们摆在红棍先生的位置上,没他们俩,撑不起和顺帮的规矩。

老大一边拍着大腿听盲公咿咿呀呀唱曲一边恍然大悟,搞这么久,原来易明堂虽然对别的油盐不进,却唯独重诺守信,那事就好办了。

他笑了笑,招手将一个小弟叫过来:“去,打听下易先生最近都在忙什么?”

小弟跟他没大没小惯了,反问:“哪个易先生?”

“还有哪个易先生?”老大瞪大眼,“和顺帮有几个姓易能让你老大我叫声先生的?”

小弟笑道:“我讲错了,我的意思是易先生的事哪用得着打听,谁不知道他整日除了出来走走便是回自己屋,做和尚的过日子都没他那么斋……“

老大一巴掌拍他后脑勺:”让你做就做,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说他出去走吗?去哪,见什么人,做些什么,都要我教啊?“

”哦。“

”小心点啊。“

”哦,“小弟笑嘻嘻又道,”不小心也不会怎样,易先生不跟我们计较的。”

老大闭了眼笑了笑:“不计较?我怕他一计较,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2

易先生最近多了个习惯。

每到圣心大教堂做礼拜那日,他便要外出。

他会换上干干净净的灰色或黑色长衫,套上白袜布鞋,沿着骑楼,慢慢朝圣心大教堂方向走去,两旁骑楼外挂满铺子各式花楼招牌,繁茂杂乱,仿佛自墙壁中悬出来毫无章法的枝丫。整条街南北铺居多,空气里弥漫着层层叠叠咸鲜的海味和干货味。

他一路步行,没叫车,脚步不急不缓,穿过这条街后便拐入教堂边上狭长的小巷,小巷一派幽静,仿佛适才闹市中一路行来全是臆想出来的人间烟火。易明堂在某栋整洁的青砖小楼外驻足,透过大半个人高的木龛门伸手按门铃,穿着夏布衫黑袴的大脚妹仔来应门,垮着脸,见了人也不晓得打招呼,扭头朝楼上尖声喊一句:“易先生来了。”

易明堂入门,拿下毡帽扣在前胸,踏上窄到仿佛要直入云霄的木楼梯,一声一声,嘎吱作响,几乎要令人疑心每一下踩踏是否带动整栋楼都随着一叠三叹。上了楼,却是另一番天地,光线骤然一亮,铺着土红色粗砖的走廊布满清晨温暖的光,淡黄色墙简易粉刷过,仔细看墙上遍是粗粝的凹凸,然而此刻瑕疵全在阳光中化成有意为之的雅致。

拐过走廊才是房门,进了房,又是一派浓烈的色彩,靛蓝色攒团花瓷砖配着嫩黄浅绿的墙纸,看再多次也令他不能适应,他习惯了单调色泽,在直面强烈对比色的第一反应总是不忍淬读。

稍稍停顿后,他才会看向坐在窗台边的女人。每回她凝望窗外的时辰,总是教堂唱诗班开始吟唱的时辰,这种时候她都很安静,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松松挽了发髻,身上穿着宽宽大大的靛蓝色滚黑镶边袄袴,称得脸庞光洁雅致,眉眼娴静,润白的胳膊曲起托着同样润白的腮,就如西洋画里象牙般润泽安宁的淑女,全然看不出是个精神错乱的弃妇。

她出神地凝视远方,不是神魂出窍那种空茫,而是反过来,好似她体内的全部神魂都调动起来,用来钩住窗外失落已久,不知归处的某个东西。

易明堂每次见到她这样都会想,在某种程度上,他与这位一发病就开始撕衣服扯头发的前帮会太太挺像的,他们都会在清晨犹如金子流淌的时光中安静如斯,整个人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波澜不兴。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安静一过这种时候就会被掀翻,疯狂总是不期而至,只不过她的疯直白热烈,所以她是病,他的疯却冷静暴戾,所以他是狠。

大概是这种秘而不宣的殊途同归,令易明堂与疯女人这样奇异的对坐,安宁又静谧。

3

“易先生来了呀,”这里的主人金太太穿着花褂搭着绸裤,挽着新烫的头发笑眯眯地拎着一盘糕点过来,“易先生对方大姐可真是有心,个个礼拜日都来探她,一礼拜都没落下的,哎,你吃过早餐了哦?”

易明堂点了点头。

“那再用用点心。”金太太热络地将那盘糕点放到他身侧的茶几上,一弯腰坐到他隔壁沙发,轻描淡写又不容置疑地道,“我们方大姐真是命苦哟,别看她现在好好的,前天才发病呢。”

易明堂瞥了她一眼,心知必有下文,索性也不打断。金太太果然夸张地绘声绘色道:“大下午的,吃完下午茶,突然就闹了起来。我不得已叫人去请了长堤医院的洋大夫来打针,夭寿了,那些鬼佬医生现在也不厚道,跟着涨价,原先一块钱的针,现在竟然要加两角人工哟。”

“现如今佣人也不好请哪,我这里做事的老妈子都走了两个,一个说要返乡下给儿子娶亲,一个讲腰骨疼做不得事天天跟我拿乔作妖,我一恼就让她收包袱走人。好了,两个老妈子的事丢给楼下那个疍家妹一个人做,她也跟我天天吵着要加人工,不然就要回家成亲。易先生你给评评理了,讲得好似我耽误她嫁人似的,我是那种人吗,我做雇主都是最讲厚道的啦。”

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无限惆怅地道:“这世道乱哄哄的,来找事做的乡下佬倒是不少,可要找靠得住信得过的,也好难是不是?”

易明堂不置可否,金太太有点没意思地笑,把糕点往他前面一推:“易先生,来来,吃片云片糕。你饮不饮茶呀,饮寿眉还是乌龙?哎呦,瞧我这记性,易先生惯是不饮茶吃点心的嘛,我去给你斟咖啡。”

金太太说毕起身离开,顺带一伸手,把整盘云片糕也一并拿走。

易明堂等她出了门才开口,对那个女人讲:“方大姐,我来看你了。”

女人纹丝不动,易明堂也不急,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才又道:”方大姐,我来了。“

好像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历经完千山万水,劫后余生,终于钻入她耳朵里,疯女人机械地转动脖子,眼珠子看向易明堂这边,茫茫然地笑了笑。

“你来了,几时来的?”

“刚来,没多久。”

“阿新叫你来的?”

阿新就是被易明堂一刀结果了的小舅子的小名,易明堂每次来,女人都自动认为他是自己弟弟的朋友,受人之托来看她的。

易明堂对此无所谓,他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那些身为好姐姐的习惯性记忆又海水返潮,倒灌入她那乱成一锅粥的脑子里,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又热切又忐忑,慌张道:“真个不好意思,你看我,茶水也没给你斟一杯,我,我藏着福建来的上好铁观音,杯子呢,杯子,我还没换衣裳,没换见客的衣裳……”

易明堂任由她满屋子忙乱一通,才淡淡道:“我不饮茶。”

女人失望地放下杯子,回头:“不饮哦?”

“不饮。”

“那,那你要不要吃吃点心,我叫人去买。”

“不用。”

“真不用?不用啊,”女人坐下,眼神漂移,絮絮叨叨道,“阿新最近好不好,在外国读书辛不辛苦,银钱够不够使,不够使让他出声啊,不要委屈自己。他只管好好念书,其他的一概不要理,我听人讲哦,留学生多数要自己去做事的,你叫阿新不要去做,他做不惯的,从小就是少爷仔,哪里做得惯服侍人的事,多花心思用在读书上才是正经。我啊,我有钱的,我有钱,我如果要是没钱,我先生也有钱,大不了我答应他娶小,他会给钱的,他会给钱的……”

她一个人念叨了好一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睑半阖,呆呆木木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衣角,把好好的下摆扭成咸菜叶,慢慢地,就如生锈的零件啪嗒一声断了,整个人都不动。

易明堂换了一下坐姿,淡淡地又一次开口:“方大姐,我来看你了。”

”方大姐。“

女人茫然抬头,像突然发现了易明堂,绽开一个迟缓的笑:“嗳,你来了?”

“来了。”易明堂耐心地答。

“几时来的,我,我都没发现。”

“没多久。”

“阿新叫你来的?你,你要不要吃吃点心啊?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换衣裳,头发也没梳,真是太失礼,”女人再次焦虑地站起来,“阿新会不喜欢的,他的朋友来家里,我没招待好,阿新会不喜欢的。”

”方大姐。“易明堂提高嗓音,不容置喙地道,“阿新很疼你,他不会怪你。”

女人呆呆地偏着头,花了点时间才消化他这句话,随即笑逐颜开,点头表示赞同:“对,阿新最乖,从小就体贴我,又听话又懂事,读书也很用功,他最喜欢同我在一起了,他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我?阿新,阿新到哪去了,到哪了……”

她情绪开始失控,易明堂及时道:“你又忘了,他去留洋。”

“留洋?”

“留洋。”

“哦哦,留洋啊,”女人高兴起来,拍手笑道,“留洋好啊,阿新从小就聪明,他年年考第一的,他讲过,他要读机械学,他要做留洋的博士,他,他几时去的,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易明堂没有回答,他起身,按住女人揪自己头发的手,把窗台上的编织筐放到她怀里。

“美利坚很冷,你给他织条围巾。”

“哦哦,好,我给他织围巾。”女人兴致勃勃拿出织了一半的围巾,开始专心致志地做起活来。

门再一次被推开,金太太端着咖啡过来,说好一杯就真的只有一杯,装在描金花草细瓷杯里,黑乎乎的一团,那气味带酸,酸中带涩。

易明堂接过后,浅浅尝了口便不想再碰。他从衣袋里掏出大洋,交给她。

金太太笑逐颜开,数了数,只比往常多了两块大洋。

她撇了撇嘴,开始诉苦:“报上讲桂系军又要打过来,这下麻烦了,柴米油盐样样都要涨价,猪肉现在比牛羊肉贵你晓得吧,前几日听闻电灯要装到我们这条街了,我讲我这煤气灯用得挺好,不想装,人家讲那也不行,整条街家家都要装的,还不知要使多少钱银呢……”

易明堂冷冷地看着她。金太太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闭上嘴。

“我过一阵可能会忙,照顾好她,”易明堂道,“回头都好说。”

“哎呀,一定一定,你看看她,我给她收拾得多体面,周身干净,光鲜亮丽,”金太太忍不住讨功,“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正常人呢,哎,我心里也痛惜啊,生得这么靓,怎么就命不好。”

易明堂戴上毡帽,懒得听金太太唠叨,起身离开。

4

易明堂一步步下楼梯。

他心想,讲一个活人命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意义,不到死那一刻,你永远也不知道明日会遇上多少惊涛骇浪,会不会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疯女人没发疯以前,也曾不知有多少人艳羡过她的生活。明明出身贫寒,父母双亡还拖着个小弟弟,想也知道等着她的有什么。然而只不过因为长得好,她便有了跳出泥沼的机遇。她出门做工被人欺负,竟然撞见个帮会老大英雄救美,英雄救美也就罢了,工友们等着看她成为老大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却一直坚持不肯,倒让江湖中打滚的男人高看几分,吃不到又舍不得,最后脑门一热学了新派人物与她登报结婚,两人拍了张不伦不类的结婚照,从此她成了正头太太。就算男女间那点恩爱容易烟消云散,然而她还有弟弟,帮会老大供她弟弟上学堂,那弟弟聪颖过人又争气,转眼就长大成人支撑门户,有了这个弟弟,她早已超脱男欢女爱那点小格局,明明是一条一眼望到头的窄道,却叫她走出了不一样的天地。

可谁知道和顺帮的老贺会狗急跳墙不讲规矩绑架她弟弟,引出来后面那么多事呢?谁又料得到,从来不徇私不讲情面的红棍先生贺爷,生平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竟然是搭上自己的也要买她弟弟一条命呢?更加叫人料不到的是,这里头还掺杂着易明堂欠和顺帮的债,吃一根鱼翅撑三年航船,事情最后越发不可收拾,成一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双方都死了人,谁都没法算赢家。

对帮会而言,再死人,只要不伤根本,这件事便不过各有一本输赢账,过了便翻篇;对江湖而言,大家多了一则谈资,谈资有望过些年被说成传奇。

唯有对她来说,却是塌了天。

弟弟死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天塌地陷的悲恸,于是只好发了疯。一夜夫妻百夜恩,她嫁的男人也不是无情无义之徒。然而他身为一帮的龙头老大,便是自己再想演情深不弃的戏码,也丢不起这个人,夫妻情分,在疯狂面前很快便消磨殆尽。

说是说把她送到乡下休养,实际上人走茶凉,就算她男人一开始确实也吩咐手下给她雇了老妈子丫鬟照料着,可不闻不问,山高皇帝远,谁又在乎这个疯婆娘真个活成什么样?

等到易明堂再次见到她时,已经认不出来这个人了。

那天的事无论过多久,大概都很难从记忆中抹去了。易明堂不过是回乡下扫了一次墓,他还专门挑不年不节,无人注意的时候,走的是羊肠小道,不雇车只坐船,船还是小撑船,一杆竹竿点水,半天晃悠悠前行。就这样来去悄然,人鬼不觉,都叫他撞见了那个疯婆娘。

她蓬头垢脸,衣衫穿一半脱一半,满巷子疯跑,月事来了也没人帮忙收拾,老妈子好吃懒做完全不管事,更为严重的是,就算这女人疯了仍然难掩颜色,闲汉围着那屋子绕来绕去已有些时日,不过顾忌着省城那点微薄的威慑力还未下手。

大中午的太阳刺目而空茫,易明堂避着阳光疾走,忽而眼前呼啦啦跑过去一个疯女人,他原本并未多瞧两眼,但那疯女人一边跑一边高叫:“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随即抱着头蹲在地上,迸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那声音太过熟悉,一下将那个夜晚一刀下去倒地不起的年轻人拉到眼前,人人都说他要是不死,是要留洋去美利坚念机械学博士的。

易明堂生生地停下脚步,他像被冰凉的鬼爪擒住了后颈,一股寒意慢慢顺着脊背爬满全身,很多人可能遇到这种情形会加快脚步赶紧离去,因为谁也不会主动去辨认一个丑陋令人唾弃的现状。然而那天也许是刚刚拜祭完先人,也许日头太烈,疯婆娘的叫声太吵,易明堂思索了片刻后转过身,他走到那个疯婆娘跟前,明知一伸手,日后会给自己留下无穷尽的麻烦,他还是伸出手,拂开她肮肮脏脏覆面的长发,确认这个疯女人,正是昔日那位抱着弟弟哭嚎无助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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