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色绫罗衣,
梁工敲剪衣,
亡人来穿着,
穿着紫罗衣。
___《烧衣》
1
入帮会的传统从前清传下来,林林总总,名目繁多。晚清时绿林好汉与**党混到一块不分彼此,于是原有的反清复明老例俗中又添加驱逐鞑虏换我中华的新精神,再加上省港澳不同于袍哥会、青红帮,广府文化最重拜祭仪式,单只进香磕头就得老半天,真要一整套走下来,人先剥掉一层皮。
然而蛇仔明的情况有些尴尬,第一他生不逢时,和顺帮两代红棍先生死于非命,暂时无人愿把繁文缛节这摊麻烦揽上身;第二他只有一人,往常各堂口都像攒钱一样攒着这些出挑的后生,选良辰吉日把人点齐了,统一来帮会开中和堂拜关二哥入花名册,这会不年不节的,就凭蛇仔明一个是万万没可能正儿八经为他单独做一场仪式;第三他跟的大哥是易明堂,易先生在帮中地位高却没有确指,连带着他也跟着身份不明,多事之秋,龙头老大正不高兴,易阎王也不好惹,两头都不能得罪,大家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跟着易明堂瞎搞便是。
这些弯弯道道蛇仔明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此时的他只知道自己磕了头,喝了鸡公血泡的酒,茫茫然站在易明堂跟前,初时结巴,随后流利,将自己心底那点事掏了个干净。
不但掏了个干净,还直言不讳,办喜事手头紧,想预支点钱。
易明堂冷漠地道:“还没做事就想赊账,你当我这开粮油铺,打二角的油还能先记着?”
蛇仔明只得将宋金桂如何救了他,他怎么就欠下水债的事一五一十讲清楚,他罗里吧嗦说了许多,带了不安和耻辱,这是他头一次跟外人要钱,不是在街面上教小贩走鬼懂规矩,易明堂不欠他的,他要得完全没法理直气壮。
唯一可以仰仗的不过是半个钟头前拜关二哥喝血酒,易明堂亲口说了这就算自家兄弟,然而亲兄弟且得明算账呢,这点誓言再真心诚意能顶多大用,他心里没数。
没想到的是,易明堂居然饶有兴致听完全程,未了问了个细微末节的问题:“据你所讲,整件事的起因,是卖鱼肠粥的乡下佬打崩了你的头?”
“是啊,怎么知道那个乡下佬癫的,我好心好意教他做生意的规矩,他倒先动手,我也是没法。”蛇仔明有些委屈,却有莫名有些庆幸,“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他打我那一下,金桂不会救我,我也不会想娶她做老婆。”
易明堂神色就有些古怪了,问:“你要娶的这个金桂,你们自小认得?\"
\"对。\"
\"青梅竹马,情谊很深嘛。\"
\"没的事,\"蛇仔明有些羞涩,“我同她差得远了,她良家女子一个,我就是街面上收数的烂仔,见面都没多一句讲的,原先没敢想娶她。”
\"现下却敢想也敢做了,\"易明堂的语气飘忽,听不出讥讽还是祝福,\"看来她被做工的人家赶出来倒便宜了你。\"
“她的事真假先不说,闲言碎语会要人命,”蛇仔明低头道:\"我只是想给她条活路走。\"
易明堂不以为然:\"马路上讨饭的多了,怎么不见你给其他人条活路?得了吧,你小子就是见色起意,色迷心窍。“
蛇仔明脸上发烫,讪笑道:\"那什么,模样还是其次,难得是性情好……\"
\"模样不赖,性情好的良家女子,\"易明堂看着他,故意问,\"你就不怕?\"
\"怕什么?\"
\"死蠢,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易明堂不怀好意道,“这么好的事突然轮你头上,就不怕其中有诈?”
蛇仔明愣了下,显然自己从未想过这类可能性,他随即摇头笑:“不会的,您不知道,金桂胆小又没鬼用,遇上事只晓得哭,干不出骗人的事。”
易明堂不以为然,似笑非笑,但还是嘴上积德没再往下嘲讽。
\"其实吧,\"蛇仔明低头忽然道,\"万一,万一我真让她给骗了,我也认。“
这下易明堂有些诧异了,他抬起眼问:\"说你死蠢,你还真蠢上了?\"
\"不是,\"蛇仔明嘿嘿笑,眼神却无比认真,\"我想对她好点。易先生,我一辈子可能就娶这一回老婆了,哪怕被骗呢。\"
易明堂微眯双眼,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确凿无疑的鄙夷,却也有蛇仔明看不透的幽远,过了好一会,就在蛇仔明以为他要训斥自己时,忽然听见他说:\"出去。\"
\"是。\"
还没等他走出房门,又听见易明堂喊住他:\"等等。”
蛇仔明转头,看到易明堂半歪在太师椅上,似乎在看着神龛内面目模糊的关二哥塑像,又似乎对那凝固不动的烛火更感兴趣,又或者说,他其实不过假借凝视烛火,望向悠远的不知名不知所在的某个地方。
他的脸斜侧,烛光笼罩,半边明灭不定,恰到好处遮掩了那道划过半边脸的伤疤。蛇仔明这才发现易先生原来脸庞轮廓生得刀裁似的利落干脆,又因光线黯淡,表面油亮的酸枝木桌椅像是会反光,这份利落干脆又带了几分柔和,平添人间烟火,居然破天荒地产生某种错觉,仿佛易先生也算平易近人。
蛇仔明这个念头只一生就灭了,他笑自己疯了居然觉得易阎王平易近人。
哪知他接下来就听见易明堂轻描淡写道:“出门左拐,去账房先生那帮我问句话,就问他,易某人名下每年的花红有没有如数记在账上?要是有,又赶巧没被哪个王八蛋挪用,那你取一百银元出来。”
“啊?”
“啊什么?”易明堂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由今日起跟我做事,你娶老婆,我随个礼。”
蛇仔明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问:\"这,真,真的给我?\"
“不然呢?”易明堂不耐道,“你讲这么多,不就想我帮你一把?”
“可是,一百这么多……”蛇仔明结结巴巴道,“我原本想借五十……”
“多出来的,就给新娘子买好点的首饰衣裳吧。”易明堂屈指敲了敲扶手,“只一句,欠我的钱没那么好还,你想好再去拿。”
蛇仔明眼眶有些发红,低头道:“想好了,易先生,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哥。”
2
老大让雷哥带来的红字条早被易明堂拿出点烟,它很快烧成灰烬,却在临近熄灭前刺啦一声,迸发出炙热的光。
一瞬即逝的光亮,像凝聚了全部的能量,险些撩伤了易明堂的手指。
那张纸条上写着一个人名,代表易明堂这次要做掉的一条命。
至于那个人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对要做掉他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只不过作为一个习惯性想把事情做得圆满,不要留下手尾的人,易明堂通常在做事前都愿意花多点时间弄清这个人的形貌特征,惯常出没的地点,周遭环境。
形貌特征往往能看其阶层出身,出没地点看其交际人脉,周遭环境很关键,那是事情做完后如何不动声色全身而退的基础。
这些情况一弄清楚,目标人物就从一张红纸上的三个字或两个字渐渐如充气气球一样饱满轻盈,蹦跶鲜活,没有一个人是毫无来历从石头上蹦出来,他们走出各自的宅第,身后有各自的家人,过着各自的日子,算计着各自眼前的得失。
有时候一个不觉,目标情况弄得太明白,易明堂闭上眼甚至能想象得出这个人习惯性的一些选择,比如遇到人是作揖还是握手,遇上热闹时是瞧还是不瞧,有危险袭来时,能躲还是反击。
像之前在六国饭店被一刀毙命的小舅子,易明堂在出手前就知道,那孩子生在江湖中,江湖事却半点不沾身,刀不架到他脖子上,他完全都不会想到“刺杀这种事能跟自己联系到一起。
单纯到愚蠢,这样的后生仔,说可惜是真有些可惜。
然而也可惜不到哪去,世道纷乱,人讳明洁,谁知道他活着活着,哪天就自己找**呢?
易明堂觉得自己最近想起小舅子的时候有点多,大概是和顺帮那帮无聊人硬要把他跟方大姐凑一块的缘故。比如他想抽着卷烟,眼睛盯着香烟袅袅,脑子里却莫名其妙浮现方大姐的轮廓,他也承认方大姐长得美,然而他想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一张脸换成男的就不够看,小舅子跟他姐长得像,整个人清秀有余,气概不足。等他长成男人,男性特征更为明显后,这种不足就会一天天加大,终究成了缺憾,没长残能够上白面书生一挂,长残了就是娘唧唧的乸型。
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将烟头在桌子上慢慢碾灭。
3
老大叫雷哥送来的红字条上写着三个字,潘家铭。
谁是潘家铭,在做事前却有些情报要去弄清。
与其说弄清必要的情报,不如说他想借机去见一个人。
一个故人。
省城里水道弯弯曲曲,星罗密布,水边人家沿岸架起吊脚楼,防潮也防着发大水淹到自家。水面上往往有桥,也不知何年何月搭建的石板拱桥,映衬着水边上绿榕繁茂,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致。
只是走进了就诗意全无,臭气湿气扑鼻而来,胡乱搭建的凉棚木架随处可见,家家屋檐下都挂着晾晒的腊肉、腊鸭、甚至还有腊老鼠,脏兮兮的小孩尖叫着成群结队跑来跑去,身穿黑色拷绸,颧骨高耸,脑后梳着绷紧扁平发髻的妇人擦肩而过,瞥过来的眼神全带着警惕和凶猛。
正值吃晚饭时候,炊烟夹杂水雾,熏得人呼吸不畅。易明堂走到尽头一家门口,门楣简陋,斑驳墙上用铁钉打了好些孔,拉着绳子,绳子上挂满花花绿绿或上坟或拜神用的纸衣。近旁一个三层旧木架,上头依此架着三个竹编箩筐,里头晾晒一叠叠制好晾干的纸钱。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门槛前,借着最后一点光线将金色锡箔黏到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草纸上。他手艺娴熟又稳妥,锡箔贴上去不偏不倚,两头拇指一按稳妥压在草纸正中。仔细看,那双手扭曲得厉害,好像手指头都让人捏碎了又随便拼装回去,且每只手都缺了食指。
然而就算这样一双不算手的手,依然做活速度一点不慢。
易明堂站着看了好一会才走过去,男子头也不抬,张嘴就道:“纸银烧衣元宝蜡烛应有尽有,随便看。”
易明堂淡淡地道:“日前叫人来订了一幅纸衣,讲好了今日取。”
男人的手一顿,迅速抬起眼,一双瘦削入骨的脸上却镶嵌一对精光四溢的眼睛,他盯着易明堂好一会,忽而笑了起来。
他一笑,满脸被艰难生活压迫的痕迹忽然舒展开,依稀辨得出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易明堂也微微一笑,走近他道:“金叔,别来无恙。”
“稀客啊大少,”金叔尽管笑,却狗嘴里吐不出**,“我还以为你遭逢不测,正想着清明做元宝,有多的就烧给你。”
易明堂听了也不恼,问:“你有这么好?那不如烧金山银山,再糊两个陪嫁丫鬟,一辆雪铁龙轿车。”
“想得美,”金叔随手一指箩筐中那些最简易的方孔纸钱,“最多这种,烧千张,够仁至义尽了。坐。”
易明堂也不见外,一撩长衫下摆,坐到他对面的矮板凳上,金叔擦了擦手问:“那份纸衣真是你订的?”
“是。”
金叔一愣,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多话,只是轻叹了口气,起身一瘸一拐进屋,真个拿来一幅蓝紫相间的纸衣,虽然材质是草纸,可样式居然是挺讲究的长衫马褂,马褂扣扭处做得精致,下面写着三个字“潘家铭”。
易明堂接过,金叔坐到他对面,继续专心致志贴锡箔,哼唱一样道:“潘家铭,南海人士,现年三十有二,潘家排行第三,坐拥良田千亩,生意做到南洋,娇妻美妾俱有,唯独子嗣不旺。”
易明堂随意拨弄着纸衣,道:“不用告诉我这些,来点坚料。”
“他家四姨太最得宠,交际应酬最在行,灯红酒绿长相伴,佳人月下多风光。”
“在哪?”
“六国大饭店。”金叔一边做活,一边道,“每个月初,第一个礼拜六晚。”
易明堂皱眉:“怎么又是六国大饭店。”
金叔瞥了他一眼:“也许人家四太太喜欢,别问我。走下规矩。”
易明堂依言,伸脚把一个烧纸钱的铜盆踢过来,拿起小桌上的一盒洋火划亮了,将写有“潘家铭”三个字的纸衣点燃,丢进盆里,又趁着那点火,顺手拿了金叔桌面上一叠纸钱,一张张慢条斯理地丢入火盆内。
火一下烧了起来。
“金银财帛,绫罗绸缎,买定黄泉一条路,潘家三爷走得当,多烧一沓,”金叔声音沙哑,“省得被孤魂野鬼抢了去。”
易明堂依言又拿了一叠纸钱在手,火光摇曳之中,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金叔,我家里那些人,你逢年过节的没忘烧点钱吧。”
“关我鬼事,这是你孝子贤孙该做的,我不过刚好卖元宝蜡烛,卖不掉的烧点不要浪费,可不是要做好人。”
“这些话你敢对着我老爸讲?”易明堂嗤笑,“信不信他做鬼都不放过你。”
金叔骂了一声“丢”,终究不再对先人口出狂言,换了语气说:“大少,这回的活,你或者不应该接。”
“哦?”
“潘家铭不只生意做得大,他还是粤商团里的红人,粤商团势力遍布省港澳,里头没一个等闲富家翁。而且他跟粤军几位将领关系很好,出入有保镖,跟车有卫兵,家里有团练,惜命得很。”金叔看他,鄙夷道,“你身手好,好得过□□机关枪?别把自己看太高,看下我,我以前也以为自己什么都行的,结果呢?”
他把两只手递过去,近看愈发丑陋得像被雷劈过的老树皮,食指部位切得齐掌工整,显见是行家做的。
“原本是要一根根手指切下的,幸得有你老爸,幸得仇家肯卖你爸面子。”
“我要是他也会保你,”易明堂赞赏道,“个个都想照着汇丰港纸做□□,可要画到你那样以假乱真,没有。”
金叔得意地哈哈大笑:“那是啊,我当年仿青蟹红底,什么没做过,颜色花纹,样样都不知多精细,有人拿了我做的钱去汇丰银行验真假,汇丰经理居然辩不出来。”
他笑声间歇,感慨道:“所以说之前有多风光,过后就有多折堕,哪,现在这双手只能用来画**银纸了,不要学我。”
易明堂看着火,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金叔,你听过纸钱铺路,黄泉买骨吧?”
金叔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你欠的不是钱,而是命?”
易明堂点头,轻声道:“答应了做三件事,做完了就两清。这是第二件。”
“你算老几啊?”金叔面色复杂,忍了忍,忍不住道:“大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年头还讲什么以命还命,意思意思就行了。”
易明堂低声道:“我有分寸,放心。”
金叔想了想问:“我多嘴问一句,谁要潘家铭上路?”
“这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和顺帮老大。”
金叔皱眉:“和顺帮不大不小,多年做码头行船这些,连花船烟馆都少搀和,怎么会买粤商的命?难道潘家铭挡了人家的财路?”
“我不管这些,”易明堂淡淡道,“做事而已,他们两家的是非曲折不由我来断。”
金叔叹了口气:“你啊,就跟你死鬼老爸一样顽固,这个世道还谁讲这套,睁大双眼看看吧,皇上都被拉下龙椅,你以为你是谁……”
易明堂轻轻掸了掸衣襟上沾上的纸灰,道:“世道怎么变,终归要对得住自己,我心里有数。不早了,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