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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2 / 5)

第三章祖父和“兰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陈墨西,他有五个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一栋祖屋“兰芝堂”里。祖父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祖父年轻时,一定是风流倜傥的。因为,他在家乡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据说,祖母并不知道祖父家里还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带祖母回家乡时,祖母才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绝跟祖父回家,竟带着我父亲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亏得祖母个性如此倔强,父亲才会在北京长大,才会遇见母亲,也才有了我和弟弟们。

当我们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见祖父的时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纳了一位“许姨”作为老年的伴侣。而且在兰芝堂旁边,盖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许姨同住。兰芝堂的陈家人,都称这幢小屋为“新屋”。

我们一抵家乡,拜见了祖父之后,整个兰芝堂都震动了。大家抢着看第一次回乡的父亲,抢着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妇,抢着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抢着看那个“会让墨西老人拿着照片偷笑”的巧三!

(在这儿,要补充说明,据说,我小弟巧三因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钟爱,祖父把小弟的一张照片,贴身藏在胸前的衣兜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会悄悄笑起来。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会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完了,就得意地说一句:“有这么好的孙子,我还有什么事可烦恼呢!”说完,立即就笑逐颜开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乡,已先轰动。)

这样,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兰芝堂的娇客。祖父成天带着我们,拜见这位爷爷,那位奶奶……还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姊婶。祖父的旧礼教很严,拜见长辈,一律要磕头。我和麒麟、小弟这三个孩子,几乎变成了三个“小磕头虫”。就不知道家乡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长辈!后来,我才弄清楚,祖父虽是陈家长房,元配却没有生儿子,只生了女儿。我的父亲是祖父四十岁时才生的儿子,所以,我们在兰芝堂的同辈,都比我们大了一截。

兰芝堂在我幼小的观念中,是个深院大宅,有好几个院落,有好多好多间房间,我和弟弟们在这些房间中捉迷藏,常常躲得连父母都找不到我们。祖父对我们这三个孙儿,真是爱极了。麒麟从小就有个“大头”,我和小弟常常拍着手笑他: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祖父却欣赏麒麟的方头大耳,认为将来必有后福。小弟巧三非常机灵,嘴巴又十分会说话。我们初抵家乡,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买了各种糖果饼干给我们吃,又怕我们吃多了,就把饼干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让我们拿不到。有天,祖父一进房,就发现我那小弟已从厨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满脸,像长了白胡子一样,而他还不满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儿够饼干筒。祖父一见,不禁大惊,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据说,我那小弟回头一看,竟面不红、气不喘地说:

“爷爷,我爬上来拿饼干,要给爷爷吃呀!”

祖父这一听,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这一来更宠爱无比。至于我呢,我是祖父唯一的孙女儿,再加上我比两个弟弟文静多了,常跟着祖父去拜望朋友,带出带进,不吵不闹。所以,我虽是个女孩子,祖父仍然视我为掌上明珠。

和祖父团聚,那种生活真好!祖父有个长工,名叫黄才余,对祖父忠心耿耿。没事的时候,黄才余就带着我们三个去后山上玩,我依稀记得的,是我最喜欢在松林中捡松果。童年的我,没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叶、狗尾巴草。

我们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时间,父亲就跟着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们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

回湖南家乡这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我学着放风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长,漫天烽火已逐渐逼向湖南。学校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大计,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炮。

第四章小锦旗

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联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

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在操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着母亲,固执地要求给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一位同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

“你跳一支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着那么强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着,我的占有欲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支《弟弟疲倦了》,换得了那面锦旗。

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被这面锦旗所包裹着,我终日拿着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着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炮火声惊醒,我爬起床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地遥望着衡阳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地收拾着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我望着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一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郑重地把那面锦旗交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进了箱子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慰,觉得我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一农舍中除了鸡鸭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地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地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地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着我们三个孩子,匆忙地说:“墟!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着祖父,抱着小弟,拉着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地走人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着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慢慢地,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地安静。然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着、找寻着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着,却又哭丧着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地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于是,我失去了心爱的小锦旗,于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喜悦——在记忆中,这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

第五章在山沟里

接下来,日军大量地涌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地灌输学生民族观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地种满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了。

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唯一的好处是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右手搂着我,不停口地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掩护着我们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人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地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动,在那儿不出声地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地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地转着,嘴里结结巴巴地叽咕着:

“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

“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着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着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着,都没有出声。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着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

“站起来,给我检査!”

祖父不得已地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一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

“教书的,嗯?”

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问,同样地,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地把皮包塞进了草丛中,站起身来,她主动地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地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前,昂着头,清清楚楚地说:

“你不用检査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蹿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

“我身上没有钱!”

那日本大汉敞着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枪,却握着一根大木棒,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齿不清地说:

“跟我走!”

说着,他就死命地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

“放手!你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

“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闹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汉立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着,军官叽哩咕噜地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着哭成一团的我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地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着他的木棒,扬长而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着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地扑过去抓小弟,谁知,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

“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

“四岁。”

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了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在不相信就这样渡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

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踩地,毅然地对父亲说:“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第六章在柴房中

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星期?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童年的记忆,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条清晰的“线”。只记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中都经常遭遇的。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缘故,日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会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亲的表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抱在襁褓中的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显地,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根子。当我们结伴迁移的那些日子中,他们最关心和最保护的,就是那个怀抱中的小儿子。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农家中,这位老农夫已经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是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所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开发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这老农夫家里来。

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避难所。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已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没料到的,是这“避难所”早被日军所发现,据老农夫说:

“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到!”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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