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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3 / 5)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无微不至,细心地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人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们这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悉万分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才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着手叫:

“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地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着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夫已冲了进来,口齿不清地、脸色仓皇地喊:

“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么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

“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只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老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地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

“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着一双接子,嘴里叽哩咕噜地唠叨着:

“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着手指一般粗的隙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们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

我们紧倚着柴堆站着,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地,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一阵大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个房间地搜査,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在这一大片混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仰,闹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着那日军的靴声,沉重地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在赌咒发誓,呼天呼地地乱喊:

“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

外面很闹,柴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地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没算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这婴儿的哭声把我们全体都震动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却蒙不住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吸一声说:“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地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的意义。(在以后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后,忽然间,表叔从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地用手勒住了孩子的脖子,死命地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脸色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着喊:

“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表婶忘形地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哭着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

“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婴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哑,居然拼命地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地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表叔还要挣扎着去抢孩子,父亲沉着嗓音喝阻着:“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闹,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

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狂喊,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着,父母脸上,都有着听天由命的平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地停止在柴房的前面。

“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腔汉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地叫着,“连茅厕都要检査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么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评评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什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喧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视着。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这队日军居然不可思议地走了,不可思议地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着脸,又嚷又叫地说:

“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种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地、疯狂般地吻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着泪,满头满脸地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幼体会了太多的东西吧!

第七章“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也不放心。

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着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度举止,都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着被日军捉住的危险,往老家走去。

这天是倒霉的一天!

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着。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以后我们遭遇了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

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对我们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暴露身份。那军官指着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摸索。因为我们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们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地走着,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也静悄悄地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站住!检查!”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是日本兵,同样第一个搜査祖父,同样再搜查父亲。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身上找不到金钱了。但,那日军却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张写了字的十行纸,他看看,显然并不懂中文,又对祖父那身老农的装束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么嫌疑,他就抛开那纸条不管了。叽哩咕噜地,他用日本话骂了一大堆,就带着队伍扬长而去。父亲透过一口气来,才对祖父说:

“爹,你那首诗就丢了吧!”

“不!”祖父简单而固执地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又郑重其事地揣回了怀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长诗,主题是忧国哀民,咒骂日军的。如果落在一个懂中文的日军手里,我们必被枪杀无疑。)

午后,我们“运气”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军。

“站住!检查!”

父亲忍无可忍了,他翻开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来,愤愤地说:

“你们要检査几次?身上的东西,早被前面检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没有东西了!”

那日军不见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显地,是知道我们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搜刮了,于是,他又放走了我们。

一天里遭遇三批日军,使我们深深明白,整个乡间已遍布尔日军了。对我们来说,这天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三批日军都志不在人而在财,除了抢劫以外,没有发生在山沟里那种掳人的恐怖事件,也没有被识穿本来面目,在不幸中,这已是万幸了。

黄昏时分,我们已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那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精神紧张而心力交疲。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着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迷路了。大家彷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正在磋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枝竹枝,背上背着两个叠起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鸡鸭或红薯的。

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遍布尔日军的荒郊野外时,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地问:

“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着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躲鬼子,前面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没有笑容。(湖南民风憨厚,最爱交友,对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他慢吞吞地放下背着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了,拉拉祖父,说:

“我们走吧,别问他了!”

那农夫迅速地拦住了父亲,用标准的国语,厉声地说了一句:

“不许走!站住!检查!”

父亲母亲都呆了,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我们三个孩子,虽然懵懂无知,对这“站住,检查”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地望着那个农夫。在这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而是“知识分子”,为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日本人到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这是一个——汉奸!

那“农夫”用手指着祖父:

“你站住,我先检查你!”

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祖父瞪视着那“农夫”,忽然间爆发了,他高昂着白发萧萧的头,坚决而果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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