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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5 / 5)

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经常是一阵隆隆机声,由远而近,然后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国军们虽在撤退中,仍然纪律严明,他们背上都背着掩护用的稻草,轰炸机一过来,他们就地一滚,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飞机很少投弹(它们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镇的),却偶尔会来上一阵扫射,那就相当可怕而触目惊心了。

危机越来越重,几天后,我们得到消息,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国军奉命保全实力,尽量撤向广西,而避免正面交战。于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我们夹在军队中,也更加行动不便。国军作战之余,饱受风霜之苦,难免都脾气暴躁而易怒,当我们妨碍了行军时,各种吆喝也纷纷而至:

“让开!让开!老百姓别挡住军队!”

“你们不会走小路?一定要妨碍行军吗?”

“你们懂不懂,军队为你们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们还在这儿碍事!”

我们被推前推后,说不出有多狼狈。

这样,一天中午,敌机又隆隆而至,军人们都伏下身来,辎重和马匹也被牵往隐蔽的地区。我们一家人没有掩护,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树下面,站在树下,眼看那些敌机一架架地掠过头顶。

在那大树底下,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军官,带着辎重也在那儿掩蔽。其中有一个军官,一直对我们不住地打量着,他手里牵着一匹马。说实话,我对那军官的注意力远没有那匹马来得多。那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里不停地喷着气。

父亲看着敌机掠过,看着满路的军队,又看看委顿不堪的我们,忽然叹口气说:

“不甘异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价!”

穿着一身农装的父亲,一句话就泄了底牌。那军官把马绑在树上,对我们大踏步走来,望着父亲,他问:

“你们不是普通农民吧?”

对中国军官,父亲不需要掩饰身份,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个教员。”

“教书的老师?”那军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亲,“那是你太太?”“是的,她也是个教员。”父亲说。

“哦!”那军官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了一片肃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简单明了地问,“你们要到什么方去?”

“四川!”

“四川?”那军官像听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一般,讶然地大叫了起来,“你知道那有多远?”

“我知道,”父亲冷静而坚决,“离开家乡,我就知道这是条多远的路,但是,我必须走!我不能留在沦陷区,让日本人侮辱!”

那军官紧紧地盯着父亲。我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身材局大,肩膀宽阔他看来和他那匹马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典型的、粗壮的军人!一个典型的、抡枪打仗的军人!他对父亲不解地注视着,我想,他一生也没看过像父亲这种书呆子。好半天,他才问:

“你预备就这样挑着孩子,走到四川吗?”

“有难民火车,就搭难民火车,没车,就走了去!”

那军官重重地摇头。

“你们走不动!”

“走不动也要走!”

那军官又蹙眉又怀疑,他仔仔细细地看父亲,又研究着我们,忽然说:

“你们读书人真奇怪,我没念过书,生平就佩服读书人!这样吧,让我指示你们一条路。像你们这样混在军队里乱走根本不是办法,我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目前我们在撤退,军队情绪坏、脾气坏,你们迟早要惹麻烦!现在唯一的办法,你们找广西军队,让他们保护你们往广西走,广西军队的路线和你们相同,有军人保护,你们不至于受欺侮,也不会落后,这样,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广西军队?”一直不说话的母亲插了进来,“这么多军队,我们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

“我就是广西军队。”那军官推推帽子,忽然朗声地说,“你们如果愿意,我保护你们到广西!”

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们面面相对,彼此交换着目光。乱世之中,人心难测,父母必须面临一个决定,这军官,是好人,是坏人?很快地,父亲下了决心,他伸出手去,坦然地、诚恳地说:

“我姓陈,陈致平,我们诚心接受您的帮忙。感激您的热心!”那军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热烈地摇着,爽朗而愉快地说:“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连长!”

这就是曾连长!从此,我们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跟着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喝他水壶里的水……曾连长,他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第十章骑马

和曾连长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难忘的。

首先,曾连长发现母亲的脚破了,父亲也步履蹒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长把他的马让给母亲骑。那排长姓王,是位和气而服从的好军人。他把马牵了过来,母亲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头、鼻子里直喷气、蹄子直踹土的庞然巨物,就已经吓坏了。拼命摇着头,母亲说:“我走路!我宁愿走路!”

“不行!”曾连长皱着眉,命令地嚷着,完全把母亲当成他手下的“军人”,他横眉竖目,十分威严,“非骑马不可!上去!”

母亲不敢不“听命”,只好压抑着恐惧心,乖乖地往马背上爬,她才碰到马鞍,那马认主人,一声长嘶,吓得母亲回头就跑。军人们忍不住都笑了,曾连长却丝毫不笑,对母亲严厉地看着。于是母亲又乖乖地走回那匹马身边,在王排长的扶持帮忙之下,好不容易总算爬上了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马又一声长嘶,背脊一耸,前蹄直立,吓得母亲尖声大叫,抱着马脖子,死命不放。这一下,连曾连长也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示意王排长把母亲搀下马背,拉过他自己的马来,他简单地说:

“换马!”

原来他自己那匹马十分驯良,母亲坐上去之后,它丝毫没闹脾气。但是,母亲仍然战战兢兢、脸色发白,于是,连长又派了一个士兵,帮母亲牵马,并且:“负责保护陈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却骑了王排长那匹劣马。后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对他自己那匹马,是十分珍爱的,轻易不肯让给别人骑。

我们就这样跟着曾连长走了。两个挑夫仍然负责挑我们孩子和行李。一经上路,我们才发现行军的速度和我们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们可以一连走数小时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军”。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开拔。这样走了两天,两个挑夫开始怨声不断,对父亲表示,他们决定不干了。父亲只是软言相求,希望他们忍耐一点,无论如何要挑下去,两个挑夫猛烈地摇头,不停地说:

“我们不去了,我们要回家了!这笔钱不好赚,我们不干了!”父亲怎么说好话都没用,两个挑夫执意不做,就在纠葛不清的时候,曾连长大踏步走来,一声怒吼,大嚷着说:

“不干了?谁允许你们不干?事先讲好到广西,没到广西之前,你们敢不干!”

两个挑夫看到曾连长就害怕,畏缩着不敢多说什么,其中一个仍然在念念叨叨地低声诉苦,曾连长“啪”的一声,手重重地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竖着眉毛问:

“哪一个要不干?”

两个挑夫再也不敢开口了。当天,我们仍然往前行走着。黄昏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吃饭。军队都有伙夫,专管做饭,随时随地,就可以搭起炉灶来煮饭吃。吃饭时,一个挑夫露出他肩头的肌肉来察看,父亲才赫然发现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层皮,正流着血。父亲不禁恻然满面。曾连长站在一边,也看到了,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当军队再度要开拔的时候,曾连长却牵了一匹马过来,对父亲说:

“陈先生,你带你女儿骑马,挑夫的负担必须减轻!”

父亲欣然从命,不为了自己,而为了挑夫。于是,父亲也被送上了马背,我仰头望着父亲,对他骑马的姿势不太信任,他颤巍巍地坐在那儿,样子一点儿也不“威武”。曾连长把我抱到父亲前面,让我坐在父亲怀里,问:

“行不行?陈先生,你会不会骑马?”

“没问题,”父亲愉快地说,“我不是我太太……”

父亲的话没完,那匹马突然一甩头,又一撅屁股,我只听到父亲大叫一声“哎哟!”就抱着我从马背上直滚了下去,我尖声大叫,接着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父亲在我身边直叫哎哟,我却吓得放声大哭,母亲慌忙抱住我检査有没有受伤,而四周的军人却爆发了一场哄然大笑。还好,我没摔伤,只是吓坏了,父亲也没摔到什么筋骨,站起身来,他讪讪地对曾连长说:

“看样子,这马对我没什么好感!”

曾连长哈哈大笑:

“陈先生,念书,你行!骑马,你不行!”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背,对我说:

“跟我骑马吧!”

我拼命摇头,往母亲怀里缩。

“我不像你爸爸,我不会摔着你!”曾连长对我嚷着,下了马,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我,就又跃上了马背,我连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就已经稳稳地倚在他怀里了。他用手臂环绕着我,对我说:“怎么样?很稳吧?”

我不说话。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位曾连长是个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犷而凶猛,我实在有些怕他。他不再问我什么,一拉马缰,他大喝一声:

“准备——开拔!”

就带领着整队人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儿,山风吹着我,马背上一颠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说什么也比坐箩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骑马,曾连长却选了我,我心里不禁得意起来,把刚刚摔的那一跤也忘了。悄悄地,我回头去看曾连长,立即,我接触到他的眼光,原来他正对着我笑呢!

“我有两个儿子,”他对我温和地说,“就是少个女娃娃!所以,我喜欢女娃娃!”我笑了,没说话,童年的我又安静又害羞。

“以后,你都跟我骑马!”

于是,从这天起,我不再坐箩筐,我都跟曾连长骑马,羡煞了小弟,气坏了麒麟。而,这一项安排,竟使我和弟弟们,在以后的一个大变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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