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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4 / 5)

“不行!我不给你检查!日本人检查我,我无可奈何,你,中国人!不行!我不给你检査!”

那“农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把地上那垒着的竹篓打开,里面没有鸡鸭,没有红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枪!

“很好,”那“农夫”拿起手枪,对祖父扬了扬,“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的身份,农人?你是个老农夫吗?不给我检查?你身上藏着什么吗?”

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注视,空气好沉重好紧张,我想着那张写着字的纸,望着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一个中国人,他会认得中国字!

“你不许碰我!”祖父严厉地说,“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査过!我再也不被中国人检查!”

那“农夫”大大地发怒了,他吼着:

“不检査,也行,我马上枪毙你!”

他舞动着手枪,样子是完全认真的,绝非虚张声势。祖父挺直了腰,更坚决、更固执地说:

“你枪毙我,我也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举起了枪,父亲立刻扑过去,拦在祖父面前,急急地说:

“爹,让他检查吧,你就让他检查吧!”

“不行!”祖父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死,也不给他检查!”他望着那“农夫”说:“你枪毙我吧,放掉我儿子和孙子们!”

“你是个顽固的老头,嗯?”那“农夫”有些困惑地看着祖父,“我只要检查你,并不想要你的命,你对检查比生命还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枪毙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来越固执,“你开枪吧!”

那“农夫”再度举起枪,脸色严厉,看样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之于一发,小弟弟首先“哇”的一声吓哭了。立刻,父亲对祖父跪了下去,含泪祈求:

“爹,让他检査吧,请您让他检査吧!”

“检查了是死,”祖父低语,“不如维持尊严,让他枪毙我,你们给他检査,你们到后方去!”

“爹,”母亲看父亲跪下了,就也对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块吧!”

小弟弟素来是祖父所钟爱的,此时已明白这“坏人”要打死祖父,就哭着跑过去抱着祖父的腿,一个劲儿地叫:

“爷爷不要死!爷爷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扑过去,和父母们拥成一团,也抱着祖父,哭着叫“爷爷”。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哭声震野,祖父只是用颤抖的手紧搂着我们,却依旧固执地嚷着:

“不检査!不检査!不检査!”

那“农夫”大概被我们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着我们没说话。然后,他忽然粗声吼了一句:

“别哭了!还不快走!”

“走?”父亲愣了愣,站起身来,望着那“农夫”,“你不是要检査我们吗?”

那“农夫”凝视着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哑声说:

“检查过了,你们走吧!”

“全体?”父亲不信任地问。

“全体。”那“农夫”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下的泥沙中,写下“中国人”三个字,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我们。接着,他又写下“日本人”三个字,指了指西北方,轻声说了句:

“往东边去吧!”

说完,他迅速地用脚扫掉了泥沙上的字迹,背起地上的箩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们还呆站在那儿,好半晌,父母都无法回复神志。最后,我们走了,走往东方。那夜,我们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里的,没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们找到了路径,回到了乡间的老家。把祖父平安地送回了“兰芝堂”。

很久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中国人”三个字,我总是迷惘地想着,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

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汉奸”,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第八章衣半,穿越火线

终于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们一个个地吻别了祖父。门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勾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人梦,四周鸡不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

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他们每人挑两个大箩筐,箩筐中,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着走。

自幼,我坐过各种交通工具:轿子、车子、轮船、手推的“鸡公车”……而乘坐箩筐旅行,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但是,当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执手无言之时,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

我们出发了。盘腿坐在萝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着。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如果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路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地“摸黑”行进,没有火把,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们穿小路往前走。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熟悉,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这次我们雇用他们,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听说,到了广西,就有难民火车,可以到桂林。我们的路线,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多么一厢情愿的打算!我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我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正是家家鞭炮、户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战胜利的时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我们这一行人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进。许多时候,我们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从田里面走过去,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从衡阳沦陷起,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运气,这穿越火线的一关,是不是也能安然渡过?我想,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支持我们做这样“壮举”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

那种“夜遁”的日子只有几天,白昼,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夜里,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两腿盘坐久了,就酸麻无比。因而,一路上,我们孩子们总是要求“下来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进度缓慢。所喜的,是这段路程,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但,我们所经之地,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一小娟。

怎样“捡”到小娟的,我已经记不很清楚。好像是我们听到哭声,追踪而至,她正躺在田里哭泣。她大约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还大一点,父母把她抱起来,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在简短的对话里,我们已知道她父母双双遇害,他们遭遇到一批残暴的日军,在乡间滥杀无辜,她侥幸逃开毒手,孤身飘零,而饥寒交迫。她带哭带说,浑身泥泞,我却大大地“激动”起来,自幼,我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

“妈妈,我们带她一起走!”我说。

那女孩用一对渴求的眸子望着母亲。至今,我对那乌黑的、期望的、无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亲叹口气,没说什么,却把那孩子揽进了怀中,为她拭净了嘴脸,又找出东西给她吃。我把这种举动看成了“默许”,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让出了我的箩筐(反正我已坐得腿发麻)。我在她身边走着,悄声地、絮絮叨叨地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经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将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了。因为,她已没有家了。在战争中,收留捡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间,我和小娟已成为了好友、姐妹及亲人。凌晨,我们投宿在一个农家。母亲给她洗了澡,换上我的衣服,受伤的地方也搽上了药。于是,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挽着她,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就这样亲亲热热地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稳,依稀恍惚地听到,父亲母亲一直没有睡觉,而在研究路线,似乎,当夜我们就可以穿出日军的火线,走出沦陷区了,因而,他们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然后,他们在讨论检到的女孩,讨论了很多很多,什么人性、现实、经济、自身难保……我听不懂,后来,我睡着了。

迷糊中,我被母亲摇醒了,我坐起身子,母亲轻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梦朦胧地被穿好衣服,带出农舍,天上无星无月,又是一个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进箩筐中,我才陡然惊醒了过来。我挣扎着站起身子,惶惑地嚷着:

“妈妈,你们忘了小娟了!”

母亲按住我,她试图对我说明白:

“凤凰,我们没有办法带小娟一起走,我们要走的路太长了,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办法再多带一个小孩!这家农人认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经留了钱,托他们把小娟送到她的亲人家里,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妈妈……”我慌乱地喊,“小娟以为我们会带她一起走的!你也答应了的……”

“孩子!”母亲长叹了一声,满脸凝肃,“你要懂事一点!”

我不敢再说话了。坐在箩筐中,我们开始了前进。箩筐颠簸着,四周寂然无声,我们涉过小河,穿过稻田……夜风带来深深的凉意。我瑟缩在箩筐里,悄悄地哭泣着。孩子的感情多么奇怪,离开祖父时我没哭,离开小娟时我却哭了。我哭了很久,因为,我总是想着,当小娟醒来后找不到我们,将多么伤心和绝望呢!(事后很多很多年,我才能体会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无可奈何。战争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

黎明时,我们穿过了火线。

中午时分,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看到了第一面国旗,在父母欢欣雀跃中,我以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还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风浪呢!无论如何,我们结束了“夜遁”的时期,恢复了“晓行夜宿”的生活,开始一段长途的跋涉。直到如今。那一路上,我始终依依怀念着那女孩……直到如今。

第九章曾连长

曾连长,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人物!

曾连长,那是我们这一次逃难中,命运安排给我们的最大的奇迹!

曾连长,如果我们没有遇到他,我们一家人的历史都必须改写!

曾连长,曾连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当我们穿出了日军的封锁线之后,眼见的是宽敞的大道、耀眼的阳光,和一队队南下的中国军队。我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担心被捕和枪杀,天知道我们有多高兴!那些日子,我们孩子们依然被挑夫挑着,沿湘桂铁路的路线往广西走。但是,才走了几天,我们就发现情况完全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首先,这条路上已经少有难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农民是根本不预备离开乡土的。(湖南人乡土观念极重,轻易不离故乡。)我们这挑着孩子,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一家人,显得非常特殊。其次,我们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驻守国军,正撤离湖南,因而整条马路上,有骑兵,有辎重,有步兵,有伤兵……一队一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这些国军行军速度极快,我们这家人却进度缓慢,杂在军队中前进,难免会妨碍行军。于是,牵牵绊绊、推推拉拉,我们一直被前面的军人往后挤,后面的军人往前推,经常弄得进退无据而狼狈不堪。

母亲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没多久,就走得双脚都起了水泡,再两天,水泡磨破了开始出血,一跛一跛的,显得极为痛苦。两个挑夫不堪负荷,也开始抱怨和提出辞意,父亲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们的待遇。我们孩子在风吹日晒之下连日奔波,也逐渐困顿了下来。这样,我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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