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我长大以后娶姐姐就好了吧。”
奴良鲤伴的声音使得树丛里的小妖怪抬起头来,她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满脸惊愕,眼瞳之中还搀着几分疑惑与迷茫。
“那样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啦。”
那时候的奴良鲤伴,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顾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从树上摔下来的那种,她在哭,于是他就伸出了手。
奴良鲤伴牵住了她的手。
“所以,你不要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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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良鲤伴成年以后,在人和妖之间选择了成为妖。正是那个时候,以日本桥为中心,江户城走向了繁荣。
奴良滑瓢因为被羽衣狐挖去了心脏,一天一天地衰老了下去。没过多久,奴良滑瓢退位,鲤伴从前者那里接手了奴良组,正式成为二代目。
即使是这样,鲤伴却并不喜欢待在总宅里处理事务,他甚至懒得开会,于是首无每天的工作不是在找他,就是在找他的路上。
可对于滑头鬼来说,隐藏踪迹简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奴良鲤伴只有在每天喝完酒后,才会懒洋洋地晃回奴良组,日日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哎呀,二代目回来了。”
在门口帮忙扫着落叶的毛倡妓一看见他就捂着嘴笑,声音一落,首无便跃上了高高的围墙,气愤地跳到了他的身后,追着他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只是随便逛了逛而已。”
他说着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纤长的五指放下,侧过脸,垂着眼睛看向首无。
“姐姐呢?她上次说的发簪,我帮她带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首无一愣,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思考绘里花的踪迹,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被带偏了。
于是首无顿时更加生气了,他本想大喊“不要转移话题”之类的话,声音却被一旁的毛倡妓打断了。
“应该是在工作吧。”
毛倡妓说道,散着的发落在胸前,笑得若有所思。
“据说今天也在为了超越鲤伴大人而努力呢。”
奴良鲤伴想了想,将手里的酒壶扔进了手忙脚乱地接着的首无怀里。
在首无“您又要去哪里!”的吼声里,滑头鬼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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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里花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是从人们对她的唾骂声里。
他们说她有一千张脸,专门勾引有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偶尔甚至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绘里花觉得他们无聊极了,虽然她的确爱骗人,但对吃人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们的对于“千面魔”的传言里,只有她有一千张脸是正确的。
她可以变成男人,也可以变成女人,从诞生起初,就拥有了这样神奇的能力。
以至于她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创造出她的妖怪称呼她为“山吹乙女”,姑且可以称呼为“母亲”的妖怪,临死之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就像璎姬夫人那样温柔地捧着她的脸。
“滑头鬼。”
“你要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片黑暗中,她的“母亲”好像疯了。
她一遍一遍地念着滑头鬼的名字,美丽的脸变得狰狞,血红色的指甲掐进她的脸里,一点一点地收紧。
“可我不叫这个名字。”
她疑惑地反驳道,话一说出口,“母亲”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母亲”说这是名叫白兰杰索的神明给予她的指使,她只有成为“山吹乙女”,才能为“母亲”报仇。
绘里花想了想,说她的脑袋一定是被门夹了,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事。
于是“母亲”差点掐断了她的脖子,她躺在血泊里,看着“母亲”的手中握着她的心脏。
——如果办不到的话,她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绘里花想,她一定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才会摊上这么一件事。
山吹乙女就山吹乙女吧,反正当谁都一样。
报仇什么的她才懒得管,比起手握她心脏的妖怪,绘里花还是更喜欢璎姬。
拥有着神奇的治愈力量的人类,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拥抱住了她。
如果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母亲的话,她宁愿是璎姬夫人那样的。
因为璎姬夫人的手抚摸过她的头的时候很舒服,所以即使璎姬夫人选择了跟随她最讨厌的滑头鬼,她也依旧跟了过去。
可尽管是这样,人类的寿命不过是区区一百年而已。
璎姬没能活到一百岁。
她闭上眼睛的那天,绘里花在门口等着,奴良鲤伴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母亲想要见她。
于是她便冲了进去。
她有很多话想要和璎姬说,比如她已经找到了“母亲”口中的神明的线索,只要璎姬夫人能再坚持一下下,她就一定会找到让她长命百岁的方法。
可璎姬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
人类的公主已经不再年轻美丽了,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珠。
“本来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一看到乙女,我就觉得又没关系了。”
“请替我陪伴着鲤伴吧。”
她说,最后一次朝睁大眼睛的绘里花露出了微笑。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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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绘里花喜欢的最后一个人类也离开了。
一句关于她的话都没有留下,张口闭口全是奴良鲤伴的事。
她消沉了许久,气得要死,事情发展到最后,连听到“奴良鲤伴”的名字都觉得心烦。
绘里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了调查江户城内突然大量出现的新生妖怪起源的任务。
打扮成花魁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笑得花枝招展,一杯一杯地给面前的陌生男人灌着酒,从他们的嘴里打听到了“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名字。
本来事情一切都发展的很顺利,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奴良鲤伴用烟杆打掉了男人握在她肩头的手的话。
绘里花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男人大喊着“有妖怪啊!”跑走了,眉梢一跳,气也不打一出来。
可奴良鲤伴却看着从楼梯上滚下去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捂着肚子,绿色的条纹和服松松垮垮地扎着,直到看到绘里花越来越黑的脸色时才停了下来。
“抱歉抱歉,是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没有丝毫悔改之意的忏悔。
绘里花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奴良鲤伴就蹲下了身来。
他的手指放在了她挽起的发髻上,稍稍一扯,少女乌墨的发就落了下来。
绘里花抬眸,从铜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落下肩头的和服被黑发的妖怪毫不费力地扯了回去,奴良鲤伴坐在她的身后,认认真真地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落着梅的发簪插进她的发间,奴良鲤伴抱起了她。
“最近江户很危险,不要再一个人做这种事了。”
“……不准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讲话,没大没小。”
“嗯?好。”
“下次百鬼夜行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叫上我,我要做开路的那个,走在你前面的那种。”
“可是姐姐太弱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别的妖怪干掉吧。”
“……”
奴良鲤伴的脸被怀里的少女捏得变了形。
“你再说我就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的小辫子剪掉。”
奴良鲤伴哈哈地笑了几声,他垂下眸看她,“姐姐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吧。”
绘里花想了想,觉得果然就应该趁奴良鲤伴小的时候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他越长大就越气人,最难过的是她还打不过他。
“不过如果是姐姐的话,剪了也没关系。”
奴良鲤伴若无其事地说道。
反正运用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力量,很快就能长回来。
这本该是一句完整的话,奴良鲤伴却没有说出口。
“我会照顾姐姐的。”
他腾出一只手,拨开了怀中少女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
在绘里花惊愕的眼神中,百鬼跃起,躲在阁楼上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妖怪化为了灰烬。
奴良鲤伴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母亲曾经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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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奴良鲤伴的记忆里,绘里花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
她谁也不喜欢,尤其是人类,可唯独亲近璎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