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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不能承受之重(1 / 2)

火车到站是早晨六点,天灰暗暗的。他和邹秘书各自打车回家。一开门,屋中清冷而又滞留不通的空气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家俱上、地板上蒙了一层薄灰,厨房台面上搁着的一个杯子,还是他出差去山东前喝牛奶的。匆忙收拾行李时,忘了关抽屉,现在依然大敞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未拆封的一盒安全套,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发挥用场。

显然,这几天,陶涛是一步都没踏进家门。

洗了澡,衣服扔在洗衣篮中,也没吃早饭,扫视了一周,叹口气,关上门下楼去事务所。把积压几天的事理了理,休息时,他犹豫了很久,拨通了许沐歌的电话。

冬日的黄昏,在气氛好、情调佳的咖啡店,望着人来人往,听着悠扬悦耳的现场钢琴独奏,真是一种享受。

坐了一会,便看见她娴雅地笑着从外面进来,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还是和从前一样,衣着简洁,淡妆,不戴任何首饰,头发直直地披在身后,笑起来眼中象有水光荡漾。“烨,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电话,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

“哦!”他端起咖啡,看着杯中褐色的液体,胃突然抽缩了下。早晨没吃早饭,整个上午很忙,喝了许多水,到吃饭时,都没胃口了。在外几天,总是吃酒席,酒喝得不少。他这个脆弱的胃,怕是要提意见了。

“烨,你这里----”她指指他下巴的左侧,那里有两个小红点。

“刮胡子时碰破的,没什么。”他摸了一下,“你最近还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首演还好,然后是一场又一场的演出,现在团里在排到基层的新年慰问节目,有点忙吧!”

“其他方面呢?有没去看你爸爸?”他皱了皱眉。

她把头扭向一边,看着中央弹钢琴的女孩,“看过了。他现在被那个女人驯服得都没棱角了,不过他很开心。那个女人总是问我一月拿多少多少钱,都认识什么人,她有个女儿在读师专,要我帮着在军区里介绍个军官。我听了烦,在家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躺在沙发背上,“军官这么受青睐?”

“烨,”她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转过身平视着他,他却把视线挪开了,“沐歌,我过得很幸福,我----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她仰起头,对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眨着眼睛,当她低下头时,他看到她的眼角有湿意。

“一定是张弘多嘴。烨,我就是想要幸福,才决定开始一份新的感情。白大校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值得更好的。”他有些着急。

“更好的是别人的老公。”她接得很快,“烨,可不可以不要再关心我了,你这样子,我会有负担,我会一直留恋过去,还怎么走下去?”

他呆住了。

“白大校是其貌不扬,年纪也偏大,有过婚史,可是我也结过婚,也不是二八少女。对于我这种不知珍惜的女人,现在能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已是万幸。我不敢再去苛求了。”她痛楚地捂住嘴,眼泪已是止不住。

“不准这样说自己,你那份婚姻只是个协议,不是事实。”

“谁会相信呢?就是证明了又怎样?难道这辈子我还能等到我深爱的人吗?”她微微嘲讽地笑了起来。

四周很静,唯有音乐静静的流淌。是理查德根据小提曲《梁祝》改编的钢琴曲,女孩正弹到《化蝶》这一乐章,凄美而又忧伤的音符,象细雨一样,纷纷扬扬洒满一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沉默到天老地荒时,他站了起来,“沐歌,如果我不能改变你的想法,那么我只有尊重你了。”这句话,在两年前,他得知她悄然拿掉两人的孩子决定去法国时,他在走出她公寓时,对她这样说过。

再次重复,心中不免戚戚。

从前到现在,她认定的事,哪怕是条黑道,都会固执地走到底。

她没有看他,侧过身看着窗外的落雪,好象全部的心神都被吸引住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弯腰拿起沙发上搁着的外衣。

“好!”她没有动弹,纤弱的背僵硬得笔直。

他亦没动。

服务生以为他需要点餐,拿着菜单小跑似的过来,他摇了摇头。

“烨,你走吧,我想再坐一会。”她缓缓地别过头,向他笑了笑。那笑如同一朵在雨中凋零的花。“你快回家,小涛应该在等你了。我有天在街上遇到她,她----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我回不回家,不用你安排。”他烦燥地打断她,穿起大衣,扭身往门口走去。

她吸了一口气,在他身后轻轻叹道:“烨,我听你的,我会拒绝白大校,我不做傻事,也不随意。其实,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身子摇晃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呼吸,但他没有回头。

不知怎么出来的,走到街角,冰冷的雪花打在脸腮边,他四下张望,发现已经走过停车的地方,又回头,开门上车,打开暖气。

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了,雪不太大,风微微的,有几对情侣牵着手,连伞也没打,就在雪中慢慢地走。

他拭了拭眼,抬起头,一眼正好看到刚刚喝咖啡时坐着的窗口,她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车。他没开灯,从她那个角度,是看不清车里任何情况的,她也不知他正在看她。

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她的表情是那么怅然、凄婉。这样子的她,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

他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很担心自己不受控制地突地夺门下车,疯狂地跑上楼,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因为此刻,他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他不能。一旦上楼,他将要对她作出什么承诺,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视线如缕长丝,他一点一点地收回,然后发动引擎,按下雨刷擦净前面玻璃上的雪花,离开了她的视野。

心,如窗外的气温,寒冷如冰。

顺着下班的车流,在街上茫目的绕了两圈,才稍微平静了点。他给陶涛打电话,下午打过去时,她接了,说前几天有德国专家在,紧旗密鼓地加班,很辛苦,现在安装顺利,大伙儿说要放松,晚上聚会,去吃韩国烧烤。他告诉她,聚会结束,给他电话,他去接她。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现在才晚上七点,聚会可能刚开始,他哪里都不想去了,不如直接过去好了。

心头掠过一丝苦涩,不知一会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他的现状,真的可以用“焦头烂额”这个词来形容了。

入门便是一股子呛鼻的油烟味,五花肉在烤架上烤得咝咝直响,长条桌上摆满了食材和作料,清酒瓶一个挨着一个,围坐两边的人,一张张脸在灯光上散发出一层的油光。

他对烧烤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悸,在最颓废、失落的日子,他曾把自己的的手当作盘中的餐搁在了烤架上。

陶涛公司里的人,他不认识几个,但扫了一眼,便能准确辨认出来了。聚会自然人多,几张长条桌拼在了一起,男男女女的,又是说又是笑,那个热情的有点过度的叫飞飞的女同事也在里面。华烨皱了下眉,好奇怪,陶涛人呢?

“华律师!”飞飞也看到他了,一下跳起来,“天,你真是太体贴了,是来接陶涛的吗?喂喂,介绍下,这位是陶涛的亲亲老公华律师。”

华烨礼貌地向大家一一颔首,龙啸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挥手让服务员再送一套碗筷过来。

“陶涛在公司承蒙各位的照顾,一直想请大家吃个饭表示感谢,呵,总是忙忙碌碌的,不能实现。今天就算给我个机会吧,这顿我来请,请大家吃得尽兴点。”华烨端起一杯清酒,一口喝净。

“哇,原来陶涛让你来是买单的,那都不好意思。”龙啸拍拍他的肩头,“我们呢,到没怎么照顾陶涛,她工作很尽职的,到是左老师,你要一会敬一杯。”

华烨挑挑眉。

“大伙儿点了一壶花雕,刚浇沸,送上桌,陶涛可能在走神,没听清,以为是茶壶,倒了一杯,看都没看,端起来就喝,把嘴巴里的皮都给烫破了,左老师带她去对面的诊所了。哦,来了。”龙啸指着大门。

又是左老师!

华烨心里面咯噔一下,左修然的英俊与年轻,出乎他的意料。左修然绅士般的拉开门,等陶涛先进来了,自己才跟着进来。一边走一边好象在训斥陶涛,陶涛眼中水汪汪的,象做错事的孩子,头耷拉着,无精打采。

看到华烨,陶涛愕住,然后,眼神迅速与他避开。

“你好,我是华烨。今晚多谢了。”华烨向左修然伸出手,站到陶涛的身边。

左修然抬起眼,漆黑的眼底深处恍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灯下一闪而逝,他斜起嘴角笑了,接住华烨的手,“谈不上,关心下属是上司的份内之事。”

“我看看。”他转过身,让陶涛张开嘴巴。

陶涛嘴巴闭得紧紧的,直摇头。

“坐下来吧,人家在看呢!”她有点不适应他这样的温柔。

华烨落座,好巧,座位刚好挨着左修然。

“要不要紧?”飞飞站起来,关心地问。

回答的是左修然,“喷了点药粉,今晚是不能吃东西了,也要少讲话,明天只能喝点温软的流汁,医生说这种情况小孩子常犯,没事。”

众人哄堂大笑。

陶涛羞恼地瞪着左修然,气无处出,踢了下凳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嘴巴里又麻又疼,口水一多,浸到烫破的皮肉,疼得她直抽气,只能闭紧嘴巴,用眼神代替她的语言。

“总是长不大,毛里毛燥的!”华烨看着她,语气中有着宠溺的无力感。

左修然一笑,翻翻烤架上的明虾,突然很随意地转过头问华烨:“这女人笨成这样,你怎么容忍得了?”这句话音量不高,因为华烨坐得近,只有他能听清。

华烨一怔,继而眼神一深,反问道:“那么你呢,怎么能接受这样笨拙的下属?”

左修然优雅地把明虾夹到华烨的盘中,递过酱汁,轻挑嘴角,回以一个意味不明的低笑,“我是一个好老师,很擅长指导!”

华烨灼灼地看着他慷懒的神情,搁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攥成了拳,“那么,今天到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左老师了。”

“不敢,我到是要感谢华律师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左修然端起酒杯。

“这种低度清酒有什么劲。”华烨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耸动。

“华律师有什么好的建议?”

“服务员,来两瓶五粮液。”华烨举起手。

“两位,你们可是都开车来的呀!”龙啸看看两人,说道。

左修然笑,“街上出租车司机又没罢工。”

陶涛牵动嘴角,想要反驳,可看着两人一脸豪气的样,只好干瞪眼。

两人也没要小杯,直接用了喝茶的瓷碗,各自倒满,不是浅抿,而是象武林好汉似的,猛烈地碰杯之后,各自一饮而尽,速度一致,然后继续倒满。

“你们疯了,别急,别急,先吃点菜。”龙啸把烤好的肉端过来,嚷嚷道。

“他们这哪是喝酒,分明象比赛,不,象是格斗。”飞飞推推陶涛。

陶涛皱着眉,无语。她也不知两人是怎么了,要是她上前去拦,两个人怕是要和她拼命。华烨胃不好,左修然刚刚已经喝了不少,这样下去,两个人估计很快会放倒。

两碗酒下肚,华烨铁青脸色开始变白,左修然则是胀红得象烤架上的明虾。一瓶酒见底,两个人四目相对,虽然眼神涣散,但神智都在。

“再来一瓶。”华烨费力地举起手,口齿不清。

“行!”左修然头点得象小鸡吃米。

“别听他的,呵呵,喝醉了。”龙啸抱歉地向服务员笑笑,“大伙都吃饱喝足,散了吧!陶涛,我帮你把华律师扶上车。”

“不忙,你----先去买单。”华烨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给陶涛。

陶涛翻了个白眼,抽出几张老人头递给服务员,“龙头,左老师怎么办?”左修然眯起眼,笑得眼都眯着。

“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今天乍了,两个人居然拼起酒来。”他走过去扶左修然。

“我自己能走。”左修然踉跄地站起身,直挥手。“华律师,改日我们----再战。”

“好!”华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这时居然又睁开,回答的声音很大。

华烨的酒品还算好,很配合地上了车,躺在后座上,也没吐也没叫,眼睛又闭得紧紧的。陶涛扭头看看他,脸好像比前几日瘦了一点点,皮肤有种疲惫而又清冷的光泽,手掌放在心口,微微曲着。

就是这只手,为许沐歌温柔地剥虾之后,又狠狠地掴向了她。

她叹了口气,以为压制下去的痛楚又沽沽地冒了出来。她想今晚聚会散了后,和他在外面谈一下,还回爸妈家住。现在,看来,只能回听海阁那个家。

扶他下车、上电梯时,华烨只是哼了两声,当她一打开门,他突然推开她,向洗手间跑去。她听到呕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象是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皱皱眉,站在洗手间门口,弯腰把里面的洗衣篮拉出来。里面堆了一篮的衣服,有外衣,也有内衣。她自动地把衣服分类,外衣要干洗,内衣要手洗。每个口袋都习惯地翻一下,防止里面落下什么东西。

手指从华烨的裤袋里面夹出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纸片,展开一看,是军区文工团音乐会的票根,确切地讲,是许沐歌首演的票根。

陶涛自嘲地一笑,心,犹如大风过后的湖面,惊涛骇浪后的宁静,已呆滞、麻木,把纸片放进裤袋,站起身,无视杂乱的客厅,去厨房烧水。

水还没沸,华烨过来了,头发蓬乱着,眼睛血红,脸上湿湿的,好象已洗漱了下。“喝过茶,就早点上床。”她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杯子。

“小涛----”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撇开了头,不想与他四目相对。

他缓缓地走近,猛地一把抱住她。隔着厚厚的外衣,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清瘦。

不等她惊呼出声,他已低头吻住了她。他的气息一如往昔,带着烟草的呛味,今天又夹杂着几丝酒气。她的身子习惯地在他怀里寻找契合点,脸仰起做好承应的准备。

但下一刻,她已挣脱出他的怀抱,漠然地说:“华烨,很晚了,睡吧!”

她不再叫他“老公”,已改口直呼其名,他恐惧地一下扣紧她的腰,他用力如此猛烈,使得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他疯狂地又吻了过去,她死命推着,咬着,他却越发抱得紧,连呼吸也紊乱起来,手指从她的衣下抚上她的胸,那么急促、灼热,令她生出一种慌乱。

“小涛,小别如-----”他暗哑地呢喃,滚烫的吻从上而下。

她细细喘着气,手脚竟无一点力气。他睁眼看着她,脸上尽是狂乱,身子一矮,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咝----”他抽痛地一哆嗦,手一松,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腕上一排整齐的牙印,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替他推开客房的门,“你真的喝醉了。”她看着他,微微抬起的脸上透着心酸。

“小涛-----”他想去摸她的脸,她侧过身去,他的手在空中抓着一团冰冷的空气。

“晚安!”她关上卧室的门。

生物钟很准,六点过半,陶涛睁开了眼。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卧具,因为身边没有人,有了几份陌生。

《张爱玲选集》还搁在床头柜上,书页折着,上次看的内容她早忘了。慢慢撑坐起,穿衣,下床,屋子里有暖气,不用穿很多。她拉开窗帘,这个高度是看不到绿色的,只有塞满云的天空和对面楼里模糊的窗口。黎明的天空,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收藏过的那些糖纸。透明的,各种颜色,拿当蒙在眼上,会看到世界是另一个样子。

不用蒙着糖纸,现在,她的世界也是另一个样子了。

简单地收拾了下房间,走出卧室,客房的门还关着,华烨还在睡。她放轻了脚步,不想吵醒他,不是体贴,而是不愿因为他破坏早晨平静的心情。挽起衣袖,从米柜里舀出一勺米,把锅洗净,加上水,插上电开始煮,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一会可以一人煮一个当早点,榨菜有两包,拿出来切成丝,淋上麻油当小菜。弄完这些,她找出抹布和吸尘器开始打扫除。

玄关上的手机呜呜地象磨盘一样转个不停,她擦净手跑过去接。这么早,只会是陶江海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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