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上勾,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语气却堪称温和:”可谁教我忝列前辈呢,看到你这样不上进老想找死的后生,我再不愿,也得顺手拉一把啊。“
花姐狐疑地看向易明堂,阿城却没法装**,他睁开眼,慌里慌张倒爬着想跑,易明堂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硬是拖了回来,和和气气地道:”城仔,你虽不当我是长辈,我却愿意当你后辈,跑什么,我要想杀了你,**还能跑?”
城仔这才真的怕了,结结巴巴道:“易先生,我错了,我烂人一个,不识好歹,我给你赔罪,我磕头,我们回中和堂开坛,我当老大和弟兄们的面任你处置好不好……”
“召弟兄们中和堂开坛?”易明堂嗤笑一声,“你有这么大面子?”
城仔胡乱喊道:“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易先生,求你……”
“求我还不如求她,”易明堂转头问花姐,“这里你损失最大,不如你来说,像这样明摆着骗你人财两空的烂仔,你想怎么办?”
花姐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老鸨,老鸨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要照我们船上的规矩,这种白嫖了还**银的,最该割了□□那二两肉,留着干嘛呀,断了孽根才是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城仔还没反应过来,花姐已经先慌忙喊道:“不要,不要啊,他,他还没生儿育女,他家里就剩这根独苗苗了……”
老鸨翻白眼切了一声,易明堂反而有些惊奇,他问:“他这么对你,你还要保他?”
花姐流泪道:“是奴奴命苦。”
易明堂摇摇头,松开攥着城仔的手,在他以为被放过而欣喜若狂的瞬间,飞起一脚,准确无误地踹中他的右腿关节。
咔嚓脆响之中,城仔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再次证明作为一个帮众他实在不合格,怕死怕疼,叫起来像个娘们。
易明堂拿出手绢擦了擦手,对花姐道:“只能帮你到这了,然而男人有心要搞事,打断腿也没用。”
花姐呆了呆,大声嚎哭了起来,也不知哭的是断了腿的相好,还是自己可预见的命运。
易明堂兴味索然,他不愿在此再浪费时间,走的时候路过看呆了的蛇仔明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蛇仔明回过神来,忙跟了上去。
走了好一会,易明堂带了戏谑道:“这条花船小,没有歌妓,客人想听曲多半请外头的盲师娘来,且大中午向来不待客,没酒喝,这些你都不知道?”
蛇仔明涨红了脸,强撑着道:“我我我只是一时忘了而已。”
“行了,”易明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青头仔(处男)一个。”
“什么青头仔,我才不是,”蛇仔明涨红脸,颠三倒四地讲,”开玩笑,我蛇仔明十二岁就出来混,怎么可能到今时今日还不晓人事……“
易明堂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蛇仔明在他身后罗里吧嗦讲了一堆,就在他努力为自己跨越”青头仔“阶段而想要详细论证之时,易明堂忽然停了下来,指着招牌上写“占元阁”三字的茶楼道:“没赶上吃中饭,喝茶吧。”
蛇仔明正要客气两句,易明堂道:“有什么事,吃了东西再说。”
8
省城茶楼与其他日常消费一样,高中低三档齐全,丰俭由人,便贵随意,名为饮茶,实际上各式点心才是主角,又或者吃点心也在其次,重点在于面对面的交流。省城的老百姓们需要,也习惯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处所用来聚亲、会友、谈事、做生意,听盲公拨三弦唱水地南音,听讲古佬讲仁义礼信的老故事。占元阁正经讲只在里头算中等偏下,只是装饰得古色古香,彩色玻璃镶嵌在扇状花窗上,绛紫靛蓝橙黄互相辉映,刻着的梅兰竹菊图不算精致,然而胜在明亮,尤其是当周围的兰花玻璃罩灯点上时,热热闹闹的意思先就从灯光中满溢了出来。
喜欢来这的多半是周围洋行雇员、学校的教书先生、律师行的律师等体面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发油似乎从头涂到脚,处处精细到闪光。蛇仔明打量自己身上一套白褂黑裤,跑了一上午一身汗臭,再悄悄拿眼睛瞥易明堂,明明跟人动手的是他,此刻却头发衣襟一丝不乱,要不是长衫下摆沾了水渍,谁也不会想到,一刻钟之前这人刚轻松利落地将一个后生仔的腿踢断。
他正想着,眼前推过来一笼三个热腾腾的小巧叉烧包,易明堂淡淡地道:“看**嘛,吃啊,这家也就面店做得好,叉烧包、饺子、牛肉烧麦,今天都尝尝。”
他让蛇仔明吃东西,自己却摸出一个精致的锡制烟盒,打开时一股南洋上等烟草的芬芳扑鼻而来。随后,他捻出卷烟纸卷烟,动作慢条斯理,态度一丝不苟,边角烟丝都塞得整整齐齐,神情居然是认真中难得带了一丝轻松,就如罐头厂纺织厂的工人,单一的重复性劳动做得多了,反倒从那些枯燥的行为中获得安全。
蛇仔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有这样不伦不类的念头,他诚惶诚恐地伸出筷子,吞了叉烧包后吞牛肉烧麦,终于在噎死自己之前等到易明堂卷好烟。
他卷好了也不抽,只放在鼻端下嗅,蛇仔明放下筷子给他斟茶,小心地道:“易先生,您贵人多忘事,我也不敢多耽误您的工夫……”
易明堂懒洋洋地道:“直说吧。”
“您知道我闲着也有点久了,想请先生帮帮忙,看能不能找点事做。我也不敢讨什么好差事,就是想跟着您做点什么,也不至于磋磨了这几年好时光。”
“没错,光阴易逝韶华如露,有脑子的人,是该好好替自己打算。”
“那照您看,就我这样的,能做点什么……“
“可惜啊,顺和帮大掌柜、二先生、三老哥、四香主,每个都带出一帮明月高照,义气万千的好兄弟。自家事自家兄弟做,你这样的嘛,难。”
“求易先生指条明路给我走。”
“明路早就指给你,可你不是不要?”
“那是我以前不明事理不识抬举,易先生,求你再给指多一回。”
“也罢,谁让我心软,最见不得后生仔为难,想做事,得先做自家兄弟,和顺帮的规矩我就不多讲了,你这几年出出入入的,可都明白?”
……
突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几个黑衣男人呼呼喝喝冲入茶楼,占元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适应皇后“上前正要兜售东西,被其中一人毫无怜香惜玉地掀开,不耐烦骂:”滚一边去,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是来喝茶?爷爷们来找人!”
蛇仔明抬眼看去,吓得赶紧从座位上蹦起来,原因无他,那几个人他都认得,全是和顺帮里平日遇也遇不到的大佬,为首的胖子更是脸熟,不是和顺帮的龙头老大又是哪个。
来者不善,蛇仔明本能想跑,然而一是跑不掉,二是易明堂跟前自己才献了殷勤,冒然跑路等于两头都讨不了便宜。他惶惑不安地看向易明堂,发现易明堂面色如常,甚至摸出一盒洋火,将嗅了半日的烟卷点上。
老大冷笑:“嗬,有茶喝有烟抽,看来你都挺惬意。”
易明堂平和地道:“来茶楼不喝茶抽烟吃点心那要干嘛?难不成来喊打喊杀?”
老大气势汹汹走过来,啪地一声,拉开椅子坐下,跟着的人挤开了周围两张桌子的客人,齐齐盯着易明堂。
易明堂把蛇仔明吃剩的半笼叉烧包往老大跟前一推:“吃不吃,这里也就叉烧包做得好。”
“吃什么吃,”老大骂,“你觉得我还能吃得下?有人在我们和顺帮地盘上威风得紧,想打谁就打谁,想斩哪个的手脚就斩哪个,你不是动不动讲规矩吗,我倒要请教了,同这种人我该怎么算账……”
易明堂吸了口烟,打断他:“不用这种人那种人的绕来绕去,说我是吧,是,城仔条腿是我弄的。”
老大没想到他承认得倒痛快,准备了一箩筐兴师问罪的话没能说出,反而给噎住。
“不过他那条腿不是砍断,也不是打断,而是踢,”易明堂淡淡地道,“就他,也配我用刀?”
“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跟了我几年,你打他明摆着不给我面子,就算他得罪你,断人右手拇指也够了,用得着打残他条腿?“
“他不过一个小弟就敢找人行凶,当街想砍我一只手,还是那句话,我教他做人而已,”易明堂奇怪地反问,“难道换你你能忍?”
“我是叫你忍吗?我是叫你做事有点章程!他坏了帮规自然有帮规来处罚,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要是个个像你一样自把自为,私下寻仇,想弄死谁弄死谁,那还用得着立中和堂拜关二哥?”
老大骂骂咧咧:“就算贺爷俩父子归西,红棍先生空缺,我还没死呢,你信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主持公道?”
易明堂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冒出两个字:“难说。”
“你!”老大一拍桌子,一把**瑟枪啪的摆上台,他皮笑肉不笑道,“老易,江湖中人,向来都是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有来有往才好相与,你这样三番两次落我的脸面,是铁了心让我难做咯。”
易明堂瞥了那把枪一眼,嘴角上勾,拿起茶壶给老大斟茶,和颜悦色道:“喝茶。”
老大狐疑地看他,想了想,还是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我三番两次不给你面子,是我的错,我斟茶赔礼,”易明堂慢条斯理道,“但你刚刚有句话没说对。”
老大一下握紧茶杯,挑眉看他。
“不是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而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看,一字之差,意思差了去了。”
老大切了一声。
“你别不信,哪,好比当日你救我条命,我一直记着,我答应帮你做三件事,而且你几次插手我的事,我看在救命之恩上也不过小小地教下城仔做人的道理,没想给你添麻烦。”
老大冷笑:“我还得多谢你替我教帮手足了?”
“那倒不必,“易明堂叹了口气,”我就是有点可惜,明明我把着分寸做事,现在看来反倒我成了不懂规矩那个,连你都说我不给你面子,我冤哪。既然大家都不开心,那不如这样吧。”
他顿了顿,环视四下,缓缓地道:“不如我索性谁的面子都不给,从今往后,谁再想把手伸到我眼皮底下碍眼,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砍了。我说到做到,各位不信尽管来试。”
“**威胁我……”老大一把按上桌上的**瑟□□,正要举起来不管不顾给这王八蛋来一枪,哪知手一动,易明堂已伸手掌覆在他手上,另一只手抵住他腰间,一低头,利刃的闪光几乎刺眼。
老大悚然一惊,猛然想起江湖上对易阎王的传闻,他原本存了私心,想把这柄有名的快刀供在帮会里为己所用,可直到此时才发现当这柄刀反转相向时,他与死在易明堂手里的那些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老大不愧是和顺帮掌舵人,霎时间想通利弊,立即缓和脸色,率先收了手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我早同你讲过,自家兄弟嘛,打打闹闹才好相与。来来,斟茶斟茶,都傻站着干嘛,我跟老易以茶代酒碰个杯,有什么都当放个屁,风吹过就散。”
他豪迈地笑起来,俨然又是那个万事尽胸有成竹的龙头老大,一边笑一边亲自执茶壶倒茶,真个跟易明堂煞有介事碰了碰杯一饮而尽,随后一摔茶杯,拍了拍易明堂的肩膀以示亲热,随即站起身,大踏步走出。
“老大,”易明堂叫住他,“有件事忘了同你讲,你派来伺候我的小崽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叫他滚了,现在要换个新的。”
老大回头,没忍住暴躁地骂:“你老母啊,又想换谁?”
“就这个吧。”易明堂随手一指,指向蛇仔明,蛇仔明冷不防被点到,忐忑不安地忙弓下腰,只觉老大一双眼如利刃,差不多里里外外将他劏干净了,才硬邦邦从嘴里蹦出两个字:“随你。”
9
蛇仔明的去向便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他觉得稀里糊涂之余又有些未知的惊心动魄,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灵之掌,由不得他多想便将他猛推进云里雾里一片迷茫的岔道上去。他今日发觉自己出神的次数太多,既弄不清楚自己选来跟着易明堂对与否,也搞不明白易明堂与老大之间忽而箭**拔张,忽而亲密无间到底是几个意思。他唯有采取从小在命运狂澜席卷而来时本能的自我保护状态,那便是不想,不多想,不深想。
回过头来才发现老大与他带来的人呼啦啦已走光,易明堂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拿起茶杯自斟自饮,居然还动筷子夹了一个冷掉的牛肉烧麦。
蛇仔明茫然无措,忍不住问:“先生,咱们不走吗?”
易明堂心情仿佛不错,肯出声答:“再等等。”
等,等什么?还等多久?蛇仔明不敢多问,只能干坐着。他见识了易明堂下手的狠戾,不动声色却能震慑全场的气势,原本盘算好的一肚子话现下也说不出,他偷偷瞥了眼易明堂,坐姿端正,筷子拿在他手里不急不缓,挥洒自如,再看他的吃相也是讲究的,细嚼慢咽,绝无碗筷触碰的叮当声,也不会发出粗鲁的吃喝声。蛇仔明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件事,第一是原来易先生吃饭这么斯文,跟他**时完全两样嘛;第二,他养成这么斯文的吃饭习惯,出身没准会不差。
那易先生来和顺帮之前是谁,他也叫易明堂?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悚然一惊,立即打住,就在此时有人哒哒哒走了过来,蛇仔明一见又诚惶诚恐地站起,原因无他,来的人是刚刚跟在老大身边的黑衣人之一,在和顺帮辈分高,所有人见了都要喊一声“雷哥”。
雷哥大咧咧走过来,两只手指夹着张红字条递到易明堂面前,易明堂接过后展开一看后合上,拿起烟火烧了字条,就着这火,又点了一根烟吸上。
“也给我来一支。”雷哥道。
易明堂把卷烟盒丢过去,雷哥打开拿了一根,凑近易明堂手指上还未燃尽的火猛吸一口,喷出烟雾点头道:“够劲,好烟草。”
易明堂甩甩手指灭了火,随意让灰烬掉地上,道:“借了我的火抽了我的烟,要还的啵。”
雷哥笑了,弹弹烟灰:“你这臭脾气谁顶得顺?行,还,还你两句话。”
“讲。”
“阿城那个衰仔做别的不行,但哄老大开心挺有一套,原本老大想留在身边□□,留着日后有用,被你这么无端端废了,他很不开心。”
易明堂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他养的姨太太,还管他心情。”
\"话不能这么说,\"雷哥又讲:“他不开心,交给你做的事,就不会想你开心。”
这句话的情要承,易明堂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多谢。”
雷哥不再多话,把烟按灭在桌角,起身瞥了蛇仔明一眼问易明堂:“你真要带这个小的?”
蛇仔明立即正襟危坐,易明堂似笑非笑:“老大都点头了,当然要带。”
雷哥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打量着蛇仔明,未了道:“喂,小子,跟着老易好好学做事,手脚勤快点,别整日搞三搞四,懂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哪敢啊。”
\"走了,\"雷哥拍拍易明堂的肩膀,“保重。”
易明堂挥挥手,目送他离开。
蛇仔明忍了半日忍不住,终于问:“先生,老大是不是有事交给我们做?”
易明堂踢了踢灰烬,漫不经心道:“不是我们,是交给我。\"
蛇仔明说不清遗憾还是如释重负,竟然随口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没什么,\"易明堂口气平淡,\"只不过很久以前我答应了老大帮他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
“哦哦,”蛇仔明已经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忙顺着话问,“有我帮得到的,您尽管吩咐。”
“凭你?“易明堂斜睨他一眼,忽而嘴角上翘,堪称愉悦道,“行啊,有心了,江湖事谁说得准,也许哪天真要你搭把手。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是要偱一下老例,拜拜关二哥,正式入帮会。”
他手指轻轻扣桌,道:“初八吧,初八是个好日,到时你提只公鸡来,记住,要白冠的。”